說唱先生又道:“還有一大惡人,坐鎮邊關,累世受恩,本應該儘忠報國,他卻欺上虐下,挾寇自重。他手下原應有十萬之軍,實際卻不過四萬有奇,餘者之餉皆入其私囊。他又屢屢放縱私兵劫掠邊地的戎狄之族,終於惹得烽煙四起。這惡人又借此向朝廷勒要軍費,以至河南河北大旱也無錢賑濟,鬨出了易子而食的慘劇。可他呢,最終還是讓人破了城池。城破之前,他自己扔下一城婦孺,帶著家兵和私產突圍而去。你道他這番應該被殺頭了吧?不,他給第一個惡人送了十萬金、千百匹牛馬、數萬畝良田後,就顛倒了黑白,讓朝廷殺了守城到最後的偏將,自己卻官複原職。可憐邊鎮六城,已經被屠得血流漂杵,白骨成山了。這個大惡人,哥兒你何時去割他的人頭?”
少俠寶劍低低垂下,和他的頭一般。
說唱先生又道:“天下大惡人何止他二人?還有一群惡人,自幼讀聖賢書,滿口仁義道德,一朝登了虎榜,穿了官袍,便一心鑽營起來。什麼聖賢,什麼百姓,統統都成了狗屁。他們往往自詡清流,不識實務,但邀功名。動輒口宣大義,實則妨民、害民、殘民。這夥惡人厲害哩,以講學為名,自立門戶,標榜道統,以名教為器,專戮異議之士。天下人不識其真麵目,往往以為是聖人再世。其實論起害天下人,這些惡人與其他大惡人何嘗不同。這些惡人,哥兒你可殺的麼?”
“當啷”一聲,少俠寶劍墜地。
說唱先生道:“天下為大惡者,豈在區區幾個江湖過客。大聖人莊子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大俠們殺了那許多‘竊鉤者’,何嘗讓一個‘竊國者’伏誅?是這些大惡人武功高強嗎?他們要麼手無縛雞之力,要麼腦滿腸肥,不堪一擊。是這些大惡人護衛很多嗎?再多不過數十家丁,當今大俠,哪個不是百人敵?那哥兒你說,是什麼護著他們不死?”
少俠啜糯兩下嘴唇,終無一言以對。
“我來替他回答,是權力,權力護著他們不死。先生好口舌,我這蠢徒弟竟然被你說動了。”從鬆林裡走出來兩人,一人手提長劍,白眉銀發;一人大刀橫腰,赤眉紅發。說話的人少俠很熟悉,正是他最尊敬的師父,也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劍客。另一個則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刀客,就是曾經一人一刀挑了“十三寨”的“赤眉大俠”。
說唱先生拍手大笑道:“對!對!對!是權力。權力可以讓最有名的江湖俠客都畏懼刺殺他們的結果,權力還可以讓最有名的江湖俠客做他們的走狗。其實,權力還有一個妙處,你未曾說到。”
“願聞其詳。”
“不死的不是這些大惡人,因為大惡人本身並不難殺。不死的其實是權力本身。隻要權力還在,大惡人死去留下空位子,還會有下一個大惡人坐上去。你們這些江湖上最有名的大俠,並不是一個或者兩個大惡人的走狗,而是所有大惡人的走狗,是權力的走狗。什麼江湖人,什麼大俠客,都是一場戲。這天下,何嘗有江湖,全都是廟堂。”
“既然懂得,為什麼還要去殺閣老的父兄?”
“雖然懂得,但心裡終究不痛快。某就想試試,試試這權力,到底殺得死,還是殺不死。某雖然割了閣老父兄的頭,閣老若是幡然醒悟,重新做個好人,某就不去割他的頭。又或者某割了這一位閣老的頭,下一位閣老就會想著做點好事。若還不成,某就再多割幾個閣臣、將軍、禦史、太監……的頭,說不得這權力,就被某殺死了呢?”
“愚哉!愚哉!太祖皇帝殺了那許多大官,將他們的皮剝了塞上稻草,放在衙門門口,可天下的讀書人依舊前赴後繼爭著當官。再說,先生所殺的大惡人,有朝廷自己殺的多麼,如今這天下事又如何呢?”
這次,是說唱先生啞然。
劍俠和刀客不再多說,揮舞著刀劍就攻向了說唱先生,說唱先生也挺起竹杖,迎了上去。少俠隻看到火光忽明忽滅,人影鶻起兔落;他拾起長劍,卻茫然無措。可不過片刻,勝負已分,少俠的師父和“赤眉大俠”喉嚨上各添了一個血洞,仆地不起。
說唱先生的竹杖被削去一截,但依舊夠長,可以讓他拄地而行。他臉上沒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哥兒,某是你的殺師仇人,你要當麵報仇麼?”
少俠大窘,心中卻不知為何,並不十分惱恨眼前的“仇人”,但也放不下手裡的長劍。說唱先生等了一會,才說道:“哥兒,收了劍吧。某非賊,隻是個牢騷多的說唱。”說罷,負起三弦,支著竹杖,一路點點敲敲,身影沒入了鬆林深處。隻有咿咿呀呀、雌雄莫辨的歌唱聲悠悠蕩蕩穿過鬆枝和薄霧,越飄越遠,終於漸漸不聞——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
=========
結局一
當夜,少俠就在鬆林裡埋了師父和“赤眉大俠”,並為他二人立了墓碑,卻隻刻著兩人的姓名,不銘俠號。
十天之後,少俠回到故鄉,賣了大青馬和寶劍,燒了勁裝和披風,重新穿上儒衫,投入本鄉鴻儒門下求學,再也不說江湖事。
一年以後,京城西市,一個瞎子被押解法場,砍了頭。他乾瘦的腦袋被官衙用竹竿高高挑起,懸在市口,直到爛成了一顆骷髏。
三十年後,少俠已經位極人臣,官至首輔。是眾人交口稱譽的一代明相。可在月明星稀的夜裡,他總會隱約看到有個彈三弦、支盲杖的說唱先生,在陰翳裡,咿咿呀呀地對自己唱。
=========
結局二
清晨,少俠騎著馬,腳下有兩條路——一條是昨晚自己踩出來的,沿著走,就能回到官道;另一條是說唱先生離開時走的野路,在草木間裡若隱若現。
少俠看看兩條路,鬆開了韁繩,由著大青馬馱著自己,消融在薄薄的晨霧裡。
(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補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