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的形象恰似日本戰後矛盾的縮影——既渴望擺脫“戰敗國”標簽,又無力直麵曆史罪責;既推崇西方現代化,又沉迷“大和民族優越論”。
他的支持者與反對者之爭,本質是日本在曆史反思、國家定位與文化認同上的撕裂。
張潮沒有直接回答角川曆彥的問題,而是問道:“「世界文學裡的東京」是在三天後舉行嗎?”
角川曆彥有些意外,他以為無法與石原碰上,張潮會對這場活動興趣索然,但聽意思似乎他仍然想參加?於是小心翼翼地道:“是的,活動時間是在三天後,在銀座舉行。”
張潮道:“我的作品從來沒有寫過東京,就這麼出現,會不會太突兀?”
角川曆彥連忙道:“這本來就是文化廳聯絡世界年輕作家的一個活動,未必需要在作品裡寫過東京——更重要的是,參加過活動以後,作家們願意把東京寫入自己的作品當中。
所以你的出現不僅不會突兀,而且將會是活動的驚喜——畢竟,潮桑你是近年來最受日本讀者歡迎的外國作家!”
張潮一邊心裡感慨,看看人家這文化傳播做的,再看看作協那幫老爺……一邊點頭道:“那就好!那三天後,就拜托您安排向導和翻譯了。”
角川曆彥微微一躬身,道:“放心,我們一定會讓潮桑你成為活動上最耀眼的明星。”
會談到這裡就結束了,兩人各懷心事的道彆分手。
張潮沒讓角川書店的司機送自己回清極院,而是一個人漫步在夜晚的東京街頭。2007年的東京,依然是毫無疑問的亞洲第一城市,此時無論燕京、上海還是深圳,都無法與這座居住了日本十分之一人口的怪物相媲美。
如果算上神奈川、千葉、埼玉三個縣,整個東京都市圈的人口規模達到了驚人的3千5百萬人,約占日本總人口的3分之1多,繁榮程度超乎許多國人想象。
關於在3天後的「世界文學裡的東京」上的發言或者討論,張潮隻有一個大概的框架,但還需要更細膩地觸摸東京這座城市的肌理。
之前幾次來都步履匆匆,加上上一世的城市濾鏡,張潮並沒有對東京留下什麼特彆深刻的印象。
現在他身處東京的澀穀區,周圍都是各種餐館、茶屋、酒吧,霓虹燈如血管般蔓延在街道和商鋪上,不時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醉步踉蹌、勾肩搭背地從身邊走過。
張潮還遇到了一個韓國的遊客團,領頭的導遊正在一家風俗店門口和媽媽桑商量著什麼,身後的遊客眼睛裡的光綠幽幽的,像狼。
他還看到有歐美背包客手裡拿著斯嘉麗·約翰遜主演的《迷失東京》的電影海報,試圖尋找其中的場景。再抬頭,則是住友大廈與東京都廳組成的高樓雙塔在遠處投下冷藍的光暈。
當然也少不了國人同胞的聲音,短短十幾分鐘,就已經聽到了至少三種口音的普通話。
此外,偶爾在路邊還能看到或站、或坐,穿著COS服裝或者水手服、妝容極重的少女,或者身邊有個行李箱,或者背著一個大背包。
這些少女用一種叵測的目光看著眼前走過的每一個男人,似乎在斟酌他們口袋裡是否有足夠的金錢,以及是否有足夠的欲望。
如果看準目標,她們就會蠕動著身體向前傾,用甜膩的聲音發出邀請,對象多是那些謝了頂的中老年上班族。
張潮今晚穿得隨意簡單,帽衫、牛仔褲、運動鞋,倒沒有引起什麼關注,自如地從“花叢”中穿梭而出。
作為一個異國遊客,他並沒有費太多力氣就融入到這個環境裡,沒一會兒就走到了號稱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澀穀站八公口,綠燈亮起後,與上千人一起湧過斑馬線。
在這個2007年的東京夜晚,張潮可聽到身邊翻蓋手機郵件提示音與皮鞋、木屐交錯踩過路麵的交響,泡沫經濟傷痕已經愈合了,AKB48尚未爆紅,人們在新舊世界的裂縫中,依然肆意享受午夜的溫柔。
“真夠光怪迷離的啊……”張潮對大城市並不陌生,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很大一部分的人生經驗都是中國的大城市中獲得的。
這裡似乎有一股晝夜不息的躁動,催生出獨特的“24小時社會體質”,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見證這座永不休眠的城市的新城代謝。
但東京似乎與他呆過的每一個大城市都不相同——白天是製造財富的永動機,夜晚是丟棄靈魂的垃圾場。不眠不休的城市脈搏當中,似乎有當代日本人無奈的咆哮。
它的霓虹徹夜不熄,它的人流湧動如同大海揚波,但是在便利店裡,張潮還是能看見許多孤獨的身影在“一人食”。
狂熱的動漫宅哪怕在深夜,也在為COSER的舞蹈集體應援;他們身後經過的末班電車上,黑暗包裹著加班族在沉沉睡去。
東京還是張潮見過光汙染最嚴重的城市,無數璀璨的燈光把星空徹底殺死了,但是這些燈光組成的稀奇古怪的幾何圖形,又何嘗不是城市為自己打造的星座呢?
張潮忽然有些明白了,東京夜晚的魔力,源於其承載的巨大矛盾:
它是人均GDP超4萬美元的超級都市,也是小小房間裡蜷縮無數“網吧難民”的收容所;它用既可以用無數燈光和鮮花來販賣浪漫,也讓晚歸女性緊握防狼警報器穿越暗巷。
東京,是一座在霓虹與暗影中不斷自我解構與重構的迷宮。
很多時候,它就像近代乃至當代幾乎所有日本人的必答題一樣,橫亙在他們人生當中,到了某個階段就必須做出選擇——是去東京,還是留在“鄉下”。
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夠做到這樣高度的集中性。無論燕京、上海、廣州、深圳,或者是重慶、武漢、西安……它們都隻能代表一部分中國人的選擇。
但東京不同——3.5%的國土麵積,35%的人口,40%的GDP——東京,就是日本!
要想講好「世界文學中的東京」,並且與《原鄉》、石原聯係到一起,就必須搞清楚作為外國人心中符號化的東京,與日本人心中“永恒之鄉”的東京,到底有何不同。
沉思間,張潮忽然被密度驚人的燈牌給晃了眼,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白底紅字的招牌「歌舞伎町一番街」赫然眼前,後麵是鱗次櫛比、顏色絢爛的各色招牌,餐館、酒吧、俱樂部、歌廳、影院、劇院……應有儘有。
人流量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彙聚成一條長長的河,流動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
張潮還沒回過神來,一個身材削瘦、臉頰狹長、黑西裝、白襯衫的男子就站在了他的身前,滿臉笑容,對張潮說道:“小兄弟,你是中國人吧,第一次來這裡?交個朋友,我叫李小牧。”
(今晚回家很遲,但還是決定寫出來。明天課很密集,不一定有時間寫,我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