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抱歉!”角川曆彥向對麵的張潮道了一個歉,“我實在沒有想到石原把行程取消了。”
他用的是英文。身為早稻田大學的高材生,角川曆彥的英文雖然有典型的日本口音,但是並不難懂。
這時候是晚上的9點,角川曆彥為張潮一家準備的接風宴結束後,張潮父母跟隨穀田回到清極院休息,而張潮本人則留下與角川曆彥進行了私下的會談。
張潮沒有說話,隻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角川曆彥繼續解釋道:“原本石原是準備出席文化廳的「世界文學裡的東京」這個活動,但是不知為何,他取消了這個行程,我們也是昨天剛剛得知。”
張潮皺了下眉,用一種意味難明的口吻道:“這麼巧合嗎?這種活動的名單,他也會親自過目?”
角川曆彥雖然年過六旬,但此刻也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現在的張潮不僅是一個每年給角川書店帶來數億日元營收的暢銷書作家,還極受日本國內文化界的關注。
出版社雖說是個商業機構,但是也要遵循文學圈的人情倫理,否則隻要和作者一手交錢一手拿書就可以,還費儘苦心舉辦各種采風會,逢年過節還要打電話、送禮物乾嘛?
本來這次的接風他讓副社長或者總編輯來就行了,但非要親自出席的原因就在於此。
不過角川曆彥畢竟是老江湖,還是很快調整過來,沉穩地解釋道:“石原的性格反複無常,無法用常理推斷,做出這樣的行為也不讓人意外。”
張潮摩挲著手裡的茶杯。這個杯子有著典型的日本“侘寂”審美,器型歪歪扭扭,就連口沿都不整齊;器身的釉麵更是粗糙不堪,花紋猶如幾塊粗麻布縫在了一起。
這種杯子如果放在中國,恐怕燒出來那一刻匠人自殺的心都有,但是在日本,就是大師手筆,充滿了古樸、稚拙的天然美,是待客的上等茶具,如果不是角川曆彥這樣的大人物來訪,茶屋是不可能拿出來使用的。
張潮心裡一邊“感慨”審美差異,一邊隨口問道:“石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日本人怎樣看待他?
我要聽真話。”
張潮的態度讓角川曆彥也變得更加認真起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這個東京都知事的前生今世,又好好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謹慎地道:
“從任何角度看,石原都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但這樣的人,偏偏有著一定的魅力。他的反對者固然多,但也有忠實的擁護者。
尤其是他本人的家族也算是‘財閥’一流,政界的支持者也頗多。所以算上今年,他已經連續三次擔任東京都的知事一職。
早年,他被認為是文學界‘男子漢’的代表,除了在作品裡有強烈的‘男性意識’以外,他還非常熱衷組織各種探險活動。
比如70年代「尼斯湖水怪」正熱門,他就組織了日本第一支水怪搜查隊,去英國尋找水怪蹤跡。那個活動我記憶猶新啊,電視台連續播放了一個星期,讓他在民眾裡獲得了很大聲望。
後來他開始深度介入日本的政治,也一向以傲慢、保守的姿態示人。比如他當環境大臣的時候,不僅拒絕和‘水俁病’患者見麵,還在當天下午就去打高爾夫球。
後來他做了東京都知事,各種出格的言論從來沒有斷過……所以其實你也不需要太在意……
不管怎麼說,他的姿態在日本政壇很能吸引保守選民,尤其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日本是個老人的國度。贏得老人,就贏得選舉!”
聽到這裡,張潮都忍不住微笑起來。角川曆彥仿佛沒有看見,而是繼續介紹道:“當然,他從政還有一個優勢——身為作家,喜好以自身秀逸的語感命名自己的政策,如‘大江戶線’‘首都大學東京’‘新銀行東京’‘心的東京革命’——他的年輕人支持者多因此認識他。
他的行政風格是削減人事費及教育、福利預算,用這些錢來支持自己的大型計劃。一方麵被認為是有效利用預算,一方麵也有批評他割舍弱者的聲音。
他大概就是這麼個人——保守、強硬、傲慢、果決、敏銳……像政客更多過像作家。”
說到這裡,角川曆彥才試探性地道:“石原說了很過分的話,但是如果您的言語太過激烈,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他的支持者還是很多的……
而且你要知道,石原可能不喜歡中國,但是他也許更討厭美國,他好像連現在的日本都不喜歡——他說過‘日本就像一隻被閹割掉的狗,對誰都無害。’
所以你看……真的不必在意他說了什麼,他就是這麼個人呢!”
張潮不置可否,角川曆彥的介紹已經儘量客觀了,並沒有為了迎合自己而刻意貶低石原,也讓他更加了解這個人物。他不願意張潮和石原直接“衝突”也情有可原,畢竟石原是“老市長”了。
張潮笑著說道:“石原在你眼裡是一個麻煩製造者,那我呢?”
角川曆彥啞然不語。要比起惹麻煩,張潮絕對不比石原少——隻是張潮惹出的麻煩都在文壇上,而且一次次地成為書本銷量的助推劑,所以經常讓人忽略他也是個“刺頭”。
就像這次出版《原鄉》,角川書店本來態度謹慎,畢竟這部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通俗文學,並且題材與日本人的日常也相距甚遠。
但自從張潮拒絕馬悅然在國際文壇掀起軒然大波後,角川書店和集英社的熱情都高漲起來;等他與帕慕克的嘴仗一打,兩家出版社更是表現出極大的誠意。
日本的圖書市場可能很排外,但絕對不排美;相反,在美國市場受追捧的,在日本幾乎一定暢銷。例如丹·布朗的《達芬奇的密碼》係列,日本幾乎是美國以外最大的市場。
兩家出版社都是看準了《原鄉》在美國一定能登上銷量排行榜的前列,甚至引發轟動,才搶得頭破血流。最終還是角川書店憑借在出版方麵與張潮的長期合作取得了先手。
張潮對角川曆彥道:“現在《原鄉》的銷售在日本還沒有一個好的抓手,隻靠美國市場的暢銷是不夠的,我希望能在《原鄉》正式發售前,讓日本的讀者能意識到這本的價值。”
這番話說得角川曆彥迷茫了——《原鄉》在日本的銷售不就是靠美國暢銷的熱度炒作一波賣掉首印嗎?
難道日本人還會對中國人的移民曆史和移民心態感興趣?天方夜譚!
不過他還是表現出了對張潮的尊重,詢問道:“抓手?能說的更具體一點嗎?”
張潮奇怪地道:“剛剛你不是介紹了嗎?”
角川曆彥懵圈了:“納尼?有嗎?”隨即就反應了過來:“你說……石原?他,他能和《原鄉》有什麼關係?”
張潮笑了,沒有說出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