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暢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又習慣性的要臉紅、低頭,但是王占軍出言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急,慢慢說。”
在主編的鼓勵下,徐暢暢深吸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筆記本,又看了一遍自己記下的張潮講話的要點,又梳理了思緒,這才緩緩開口道:
“首先作為一個新編輯,我有幸全程參與了《畫皮》的審讀與研討,確實得到了很多啟發。在過往的閱讀經驗中,我一般傾向於尋找作品中那些被語言凝結的、永恒的母題,人性、愛、憎恨、遺憾……這些最深刻、最強烈的情感。
並且關注的也是那些更為宏大的主題——不可否認,這些內容天然具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
但是《畫皮》給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尤其是很巧合地,女主人公的名字和我一樣,也讓我對這個人物有一種特彆的感受——
一開始是驚訝,然後是厭惡,接著又有些欣賞,最後是一種接納,接納女主播「徐暢暢」也在編輯徐暢暢的身體裡湧動的現實。
福樓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我現在也能說,‘「徐暢暢」就是我!’”
她這句話讓現場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楊英打趣道:“哦,那之前你不是徐暢暢?”
等大家收了笑聲,徐暢暢才繼續道:“具體內容的討論,剛剛幾位老師都說了很多了,我就不獻醜了。
在這裡我就談談自己的幾點感受吧——
我得出的第一點結論是,「精神危機並非時代的汙點,而是進步的陣痛。」
解決饑餓的方法不是拒絕糧食,而是學會烹飪;抵禦物化的途徑也不是回到貧窮,而是創造更豐富的物質與精神產品。
若讓今天的年輕人放棄電腦、網絡和都市生活,回到‘采菊東籬下’的烏托邦,恐怕隻會釀成更大的災難。
畢竟,陶淵明不需要還房貸。”
一句話又把大家逗笑了,會議室裡的氛圍徹底輕鬆起來,再沒有之前的凝重、沉滯。
王占軍都忍不住道:“小徐,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你這麼有幽默細胞?”
徐暢暢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二個結論是,「逃避現代性,就是逃避文學的責任。」
當我們歌頌貧窮時,是否在美化苦難?當我們懷念鄉土時,是否在逃避城市化進程中的真實矛盾?
文學若隻向後看,便會成為時代的盲人!”
這句話不幽默,但足夠發人深省,《十月》的其他編輯看向徐暢暢的眼神都變了,大家敏銳地察覺到,這場座談會不過個把小時,但是徐暢暢的精神似乎經曆了一場蛻變。
徐暢暢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後一個結論:“我的第三個結論是,「向前走,不要怕。」
許多人喜歡引用《雙城記》的開頭,卻忽略了它的結尾同樣雋永——‘我現在已做的遠比我所做過的一切都美好,我將獲得的休息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畫皮》中的徐暢暢們、江鑄們、李默們,或許活得狼狽不堪,但他們仍在掙紮、試探、甚至狂歡。
這種粗糲的生命力,本身就是對危機的最好回應。文學要做的,不是為他們戴上道德枷鎖,而是記錄他們的汗水、淚水與笑聲。
真正的文學不都在往日的炊煙裡,也在今日的地鐵站、聊天室、寫字樓中。
向前走,不要怕——因為每一步踉蹌,都是時代前進的腳印。”
徐暢暢說完的時候,陽光恰好從窗戶灑入會議室,在每個人身上都敷了一層金粉。
張潮站起身來,對所有人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
說罷,輕輕一甩球袋,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帶著大雕……啊,籃球,走出會議室。
眾人:“……”張潮泥垢了,你當這是華山之巔嗎?
王占軍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起身追上去道:“欸……欸……彆急著走啊,中午一起吃個飯,包廂都訂了……”
奈何人老腿慢,隻見張潮的背影在門口一晃,就沒了蹤跡。
王占軍回頭瞪了眾人一眼,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知道替我追一下。”
劉傑老臉一紅,解釋道:“張潮臨走那句話讓我們都有點懵。”
王占軍沒看過金庸,納悶道:“不就拽了句文言嗎?你們懵啥?”
隻有徐暢暢心裡敲起了小鼓:“大哥哥他……不對,我比他大……張潮老師他……”
不過經此一事,《十月》雜誌社終於統一了思想、加深了認識,達成了在《十月》九月號上以編輯重點推薦的形式刊登《畫皮》以及這次座談會討論紀實的共識。
(《十月》原來是雙月刊,單月出刊;後來增加了每年6期的長篇專號。)
王占軍深信這一套“組合拳”打出來,又將在文壇上掀起一陣熱潮。
想想《最後一課》的“內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賣腎”——《畫皮》的“直播”恐怕同樣會讓所有人深陷張潮亦真亦幻的魔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張潮倒沒有繼續創作,而是全情投入了奧運會觀賽當中。
張潮買的最多的票就是籃球比賽的,尤其是中國隊和美國隊,其次是阿根廷、立陶宛……隻要時間沒衝突,他幾乎一場不落。
雖然這些比賽的結果他早已經爛熟於胸,但是現場觀戰的感受和當年在電視機前看轉播完全不同,尤其是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
何況當年還趕上自己剛畢業、找工作的狼狽期,這一次完全就可以近距離觀看球星們的閃轉騰挪、大力灌框了。
當科比在現場近兩萬觀眾的呐喊聲中,麵對西班牙隊的嚴密防守投入致勝的“3+1”後,張潮在周圍人詫異的目光中起身離開了場館,沒有留下來一起歡呼以及觀看頒獎儀式。
在那一刻,張潮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終於又開始走進他熟悉的那個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