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搞純文學的啊……”張潮心裡暗歎。
其他人對於張潮的“預言”,注意力更多是放在那些光怪陸離的未來圖景和人性的異化上,雙學濤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另一層令他不安的元素——
在張潮的這三篇裡,人們的生活、工作、娛樂,似乎都與手機以及裡麵的軟件綁定在了一起。
那一麵小小的屏幕,就像是一個張大了巨嘴的深淵,不僅吞噬了時間,也吞噬了人的情感。
雙學濤拿起自己的iPhone晃了晃,對張潮說道:“我現在簡直有點不敢用它了——雖然它真好玩啊!”
國內的其他作家、批評家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主要還是因為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大家對它會如何改變生活缺乏實際的體驗感。
雙學濤就不一樣了,他早早就拿到了黃傑夫從美國帶回來的iPhone3G,也早早就體驗了「潮汐文化」內部開發的「微信」和「功夫水果」。
尤其是後者,也讓他頂著黑眼圈上班了。
所以他才在看完三篇後,對張潮所預言的手機改變人類的日常生活產生了恐懼——作家們,總是對最能集中象征時代物化特點的事物擁有敏銳的察覺能力。
馬伯慵雖然也玩iPhone,但是他與雙學濤的態度卻完全不同。
對於從小玩FC、紅白機、PS長大的他來說,智能手機是一個全新的、令他感到無比興奮的新玩具。
他更關注的怎麼用它讓自己的生活更有趣,甚至在構思一部基於智能手機的全新——就像他當年寫了國內第一部以社交軟件為切入點的懸疑《她死在QQ上》一樣。
張潮並沒有想勸雙學濤的意思,對於一個思想已經基本成熟的作家來說,這麼做和羞辱他差不多。
張潮隻是慢條斯理地道:“手機隻是表象,它隻是互聯網的載體。在幾年前,互聯網與人類的連接還沒有這麼緊密,我們必須找到一台電腦才能連上網絡世界。
但是有了智能手機就不一樣了,它可以讓我們隨時隨地都呆在網絡上。
再過些年,不僅手機,就連手表、眼鏡、耳機,甚至你家裡的電燈、窗簾、窗戶、門鎖、馬桶、梳妝鏡……統統都能聯網,那樣的生活你想象過嗎?”
張潮沒有刻意壓低說話的聲音,所以大半間辦公室的人都被吸引了。
馬伯慵已經算是對“未來生活”的接納度很高的人了,但聽到張潮這麼說,還是忍不住問道:“手表、眼鏡我都能理解,電影裡都見過。電燈、窗簾我也能理解,生活方便嘛——
但是馬桶聯網是什麼鬼?我已經坐在上麵了,我還要遙控它乾嘛,直接按鈕不就行了;我沒有坐在上麵,遙控它就更沒用了啊!
你這有點危言聳聽了!”
張潮笑道:“何止馬桶,冰箱、電飯煲、洗衣機……以後凡是帶電的,都要聯網。這叫‘萬物互聯’!”
雙學濤聽完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堆和電影像潮水一樣湧進腦袋,什麼《1984》《動物莊園》《V字仇殺隊》……
他有些無奈地往後一癱,從肢體到眼神都流露出一種無力反抗的頹喪感。
馬伯慵就不同了,他看的雜書多,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問道:“這不是和當年歐洲人剛用上電一樣?恨不得所有的物件都帶上點電。”
張潮點頭道:“差不多。還有上世紀發現放射物質以及核能以後,美國人對它們的狂熱。那時候甚至有人專門喝含有‘鐳’的補液當營養品。
50年代美國一款銷售給兒童的科學玩具裡,含有一粒貨真價實的鈾礦石……”
張潮的描述讓現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興致勃勃地道:“你們能想象嗎,以後買個可以‘智能馬桶’,就是能自動衝洗、烘乾那種,廠家直接白送你。
但是你如廁的時候,必須聽完一段廣告它才能給你衝水。想要烘乾?那就得再聽一段廣告。
如果你不想聽廣告,那就按月給它繳費。而且一人繳費,僅限一人使用——馬桶它自帶‘臀紋’識彆功能,誰坐上去都知道。”
有人忍不住問道:“那……那我直接拿紙擦不就得了?”
張潮嗬嗬笑道:“那馬桶廠商發現你很長時間不聽廣告,也不繳費,直接遠程鎖定你的馬桶,合上蓋子再也打不開了。
到時候你捂著肚子在馬桶旁邊直跳腳,受得了嗎?”
張潮的話讓在場的編輯臉色都綠了。
但是他還是沒有住嘴的意思,饒有興致地繼續道:“馬桶這樣,電飯煲也可以。廠商免費送你一個電飯煲……”
“行了行了行了,我們知道厲害了,放過我們吧!”這下就連馬伯慵都受不了了,連聲打斷了張潮的“施法”。
他愁眉苦臉地道:“那按你這麼說,互聯網哪兒能讓世界更美好?明明是讓世界充滿陷阱才對!”
張潮嗬嗬笑道:“我不是在南京的互聯網大會上說了,人類不斷發明工具,但問題卻永遠不會減少嘛。
不能隻想著好處,卻對它帶來的問題視而不見嘛!有問題解決就好,彆做鴕鳥。”
話是這麼說,但雙學濤還是愁眉苦臉。
張潮才不理文青病發作的他,見辦公室裡所有編輯的注意力都在這邊了,就站起身來對大家道:“今天來這裡,其實是有事情宣布……”
除了早就知道內情的馬伯慵、雙學濤外,其他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長,就連蘭婷也不例外。
張潮道:“之前三篇,都在其他期刊連載,大家心裡是不是都有些意見?”
編輯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還是蘭婷這個老同學不客氣地道:“當然有意見!你是《青春派》的創始人,你的作品就該發在《青春派》上!
再說了,你發作品那三期,不管《收獲》《十月》還是《當代》,銷量都比我們《青春派》高了……”
蘭婷一邊說著,一邊癟了嘴,一副委屈到頭的樣子。
這倒不是她仗著和張潮是老同學,就故意撒嬌。而是她確實把全身心都撲在了《青春派·非虛構》的編輯工作上。
對於張潮“吃裡扒外”的行為,意見自然很大。
張潮不以為意,爽朗一笑,道:“那好,接下來這篇,我肯定發在咱們《青春派》上。
不過這篇我還沒有開始寫……”
見眾人望眼欲穿的樣子,他也就不賣關子了,繼續道:“我打算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創作,這需要在座各位的參與。”
編輯們露出困惑的神色。
寫作是一件高度個人化的事,大作家通常更有一種強烈的執拗,自己的思路是絕對不容外人置喙的。
他們也就在生涯早期能聽聽編輯和讀者的意見,成名以後個頂個的驕傲。
張潮年紀不大,但是成就很大,業內沒聽說過哪個編輯敢在他的稿子上大動乾戈的,他這句“需要在座各位的參與”是什麼意思?
張潮緩緩道:“這部,我每寫完一個部分,都會留下一個關於人物命運和情節發展的選擇題,由這間辦公室內的所有人投票決定。
我將按照你們的投票結果來繼續寫作。
也就是說,這篇最終會寫成什麼樣子,至少有一半是各位決定的,不知道大家有興趣參與嗎,有興趣教我寫嗎?”
這番話說得連本來意興闌珊的馬伯慵都精神抖擻了起來,雙學濤眼神更是迷惘儘去,換成了不可置信的錯愕。
昨晚你可不是這麼和我倆說的,你就說第四篇會放在《青春派·大觀》連載,可沒說要讓編輯們參與作品走向的投票啊。
大家的腦子此刻都麻了,旋即變得無比興奮——教張潮寫,這真的是我不花錢能玩的遊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