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信息顯示不完全,張潮沒有解鎖手機,看不見具體的信息內容。
不過他也不著急,這點內容回去看也來得及。
等到了下一個路口,他的手機又“叮叮”作響,屏幕上浮現出另一條信息:
「剛剛那條不算數,我們選……」
張潮:“……”看來一頓火鍋還是不足以平息大家心中的分歧啊。
這部算是一次小小的社會實驗了,隻是沒想到效果這麼好。
等真回到家裡,坐到電腦前,張潮才拿出手機解鎖,把幾條信息一一看了——
第一條是:
「我們決定好選哪一個了,選第一項。」
第二條是:
「剛剛那條不算數,我們選第二項。」
剛剛在他坐電梯上樓的時候,還收到了第三條:
「好了,最終決定了,選第一項!不改了!」
看著第三條,張潮都不禁好奇,這些《青春派》編輯部的同事,是怎麼做出這個最終的集體決定的?
難道其中有人和他一樣雄辯滔滔,把其他人都說服了不成?
不過好奇歸好奇,張潮卻沒有去詢問具體的過程,不然可能會影響自己創作的心態。
缺乏飲酒習慣和經驗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除了道理以外,還有一種可以說服彆人的方法……
更不知道第二天《青春派》雜誌社的每個編輯上班的時候臉上都帶著酡紅,還有一聲慘叫衝天而起:“啊~~~!為什麼選第一項!我怎麼完全不記得!”
張潮麵對電腦屏幕上的空白頁麵,陷入了沉思——
實際上他對於這篇的發展,並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甚至連結尾都沒有想好;《青春派》編輯部對走向的選擇,本身也在真真切切地影響他的創作。
畢竟對於2008年的這些年輕人來說,對於什麼是「信息繭房」並沒有清晰的認識。
「信息繭房」本身不是互聯網術語,而是美國學者凱斯·桑斯坦出版的圖書《信息烏托邦》用來形容美國兩黨政治下信息極化的詞彙。
相較於這時候的中國,美國社會的信息化程度和媒體豐富程度無疑更深,但在這樣一個信息超負荷的環境裡,人們很容易退回到自己的偏見當中;更進一步,人群很快就會變為輿論上的暴徒。
不過凱斯·桑斯坦總體還是對互聯網時代的信息爆炸感到樂觀,認為人們終究會尋找到一條通往信息烏托邦的道路。
張潮就不一樣了,他沒有這個美國學者這麼樂觀。凱斯·桑斯坦的判斷來自於美國電視媒體時代和早期互聯網搜索引擎推送的經驗,完全無法意識到技術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
美國普及電視以後,也曾經產生了一代“電視機兒童”。但是電視節目隻是少數人製作出來的,總有觀眾不愛看的時候。
移動互聯網就不一樣了,海量個人媒體媒體的出現,保證了內容產量可以撐爆任何人的大腦。
而且誰也不會想到,15秒、30秒的短視頻會笑到最後成為主流。
於是比「信息繭房」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腦腐」——過度瀏覽網上低質量內容而導致的精神負麵影響。
張潮前世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見了太多的「腦腐」小孩了——注意力分散、思考能力下降、情感麻木,深度思考能力減弱,難以處理複雜信息。
所以當他知道《青春派》雜誌社的編輯還願意為了一篇的走向不斷深入思考的時候,還是非常欣慰的。
所以他決定給大家一個“驚喜”。
《青春派》雜誌社並沒有等太久,《裝在套子裡的人》的後續部分很快就發到了馬伯慵的郵箱,並且由他打印出來分發了下去——
【“我接。”羅智的手舉起來的那一刻,仿佛有兩個聲音在他耳邊爭吵:一個聲音冷靜、理性,告訴他這是升職加薪的絕佳機會;另一個聲音則恍惚不清,似乎是在控訴什麼。
林總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迅速點了點頭:“很好,我就知道能指望你。項目明天啟動,你可以挑選團隊成員。”
羅智坐下後,感到一種奇怪的輕鬆感。決策已定,疑慮已去。他打開手機,就看到一條來自「職場先鋒」的推送:《善於承擔責任,是職場成功的第一步》。這條內容在他眼前停留了幾秒,隨後被他劃掉。
會議結束後,羅智站在公司大樓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的人流。他想起小時候曾經看過的一個科幻電影,主角有能力看到每個人頭上漂浮的數據——興趣愛好、消費傾向、心理狀態——一切都被量化為簡單的數字和標簽。當時他覺得那是遙遠的幻想,現在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將這種幻想變為現實。
手機震動。是劉穎發來的消息:“今晚有空嗎?想和你討論一下婚房的事。”
婚房?他們才交往不到兩個月。羅智皺眉,一種不協調感湧上心頭。他想起了昨晚刷到的一篇文章《高效率戀愛:四個月定終身》,裡麵說的“30歲以上的人應該在交往三個月內確定是否適合結婚”。但此刻,這個觀點在他腦海中竟然顯得如此荒謬。
羅智猶豫了片刻,回複道:“今晚加班,改天吧。“
發完消息,他長舒一口氣,感覺像是逃過一劫。奇怪的是,他並不想回家,更不想見劉穎。相反,有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想去看看周瑩瑩在做什麼。】
看到這裡,不少人高興地笑了起來,也有人皺起了眉頭。
高興的人在議論紛紛:“‘羅智’果然還是覺醒了。他接下任務就是為了從堡壘的內部瓦解它。
我就說嘛,選了第一項,不意味著‘羅智’重新歸於混沌,繼續當算法的幫凶。”
皺眉頭的人則想得更深一些:“張潮真的是準備給大家一個‘happyending’?不會這麼膚淺吧?”
不過這次大家識趣地沒有爭吵,而是沉默地繼續往下看——畢竟用酒量決勝負這事可一不可再。
很快大家都發現了不對——
【辦公室裡,羅智帶領著他的團隊開始了“全知之眼”項目的第一天。白板上寫滿了構想和計劃,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緊張的氣息。
“我們需要建立一個多維矩陣,”羅智邊說邊在白板上畫著,“不僅包括用戶的個人興趣模型,還要加入社交關係、地理位置、時間規律——”
“這樣就能精準定位用戶的下一步需求?”團隊成員李明問道。
“不,”羅智停頓了一下,“不僅是下一步,還有以後的每一步。我們不僅要滿足用戶的需求,更要塑造用戶的需求。”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這話聽起來像是林總會說的,不像是他自己的想法。可這確實是算法的終極目標,不是嗎?
羅智的語速越來越快——
“拿推薦好友來說,用戶在另一個用戶的界麵停留時長提升的關鍵在於製造偶遇的幻覺……”
“要讓他們相信每個推送都是命運的安排……”
“當用戶產生認知失調時,要加大同類信息投放強度……”
“用十倍劑量的一致性信息修複認知裂痕……”
……
羅智對“全知之眼”的規劃從嘴巴裡說出,很快就變成一行行代碼在十多個程序員的屏幕上流淌……】
“這,‘羅智’還是決定‘助紂為虐’?”有人接受不了,難以置信的喊了出來。
這下“笑容黨”和“皺眉黨”調了個個兒,剛剛皺眉頭的現在紛紛舒展了神情,覺得張潮寫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羅智”並沒有真的覺醒,他仍然是那個善惡混沌的狀態。
不過大家看下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明天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劉穎在電話那頭問道,聲音溫柔而克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