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以為張潮會給大家講什麼文學與人生的大道理,或者說說自己的創作經驗,又或者就是吹吹牛——卻沒有想到竟然能從這麼一個刁鑽的角度將不同學科連接到一起。
這種新鮮感刺激了學生們的求知欲,紛紛開始摸自己的手肘,有些還開始互相打鬨,場麵一時間有些小喧鬨。
在場的老師連忙維持了一下紀律,這才再次讓現場安靜了下來。
張潮擺擺手,眼中閃著調皮的光芒:“看來大家對自己的手肘都很感興趣。這小小的關節,在我們身體裡默默無聞地工作著,但在文學的顯微鏡下,它瞬間就擁有了無限可能。
這就是文學的魔法——它是感覺的‘放大鏡’。它要求我們,或者說,誘惑我們,去重新打量生命中那些早已習以為常的瑣碎。”
講座終於漸入正題,就連老師在內,所有人都期待著張潮接下來的內容。
“而所有感覺的基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字——‘看’,‘看見’的。”張潮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大大一個“看”字。
寫完以後,他無意識地拍了拍粉筆灰——雖然他身上並沒有——這個動作讓現場的老師都覺得奇怪,因為這是上慣了課的老油……教師才有的動作。
張潮雖然畢業於燕師大,但又不是老師,怎麼會有這麼個習慣動作,真是奇哉怪哉。
張潮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然而然地接著講下去道:“這個字很有意思,上麵是‘手’,下麵是‘目’。古人造字的智慧告訴我們,真正的‘看’,不僅要用眼睛,還要用手——要去觸摸,要去感受。文學就是這樣一種帶著溫度的‘看’。
我來給大家舉個例子。今天我是坐地鐵來的這裡,車廂裡擠滿了人。如果我隻是用眼睛看,我看到的就是擁擠、疲憊、匆忙。但如果我用文學的方式去‘看’呢?”
張潮身子微微前傾,仿佛真的回到那個車廂當中:“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父親,用自己的身體為懷中的嬰兒圍成一個小小的保護圈,任由地鐵搖晃,他的腳步始終穩健。
我看到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女孩,在搖擺的車廂裡堅持讀書,書頁在她手中顫抖,但她的專注絲毫不受乾擾。
我看到一個年輕人,默默地為身邊站著的滿頭白發的老人騰出一點點空間,雖然他自己也在艱難地保持平衡。
你們看,同樣是一節地鐵車廂,不同的‘看’法,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隻是信息,後者才是文學。”
這時候前排的一個男生舉手了,老師連忙過去讓他把手放下來,畢竟還沒有到提問環節。
但是張潮卻阻止了老師,反而讓工作人員把話筒給了那個男生。男生又驚又喜,同時還有點緊張,半天才道:“可是張老師,這樣看不是太累了嗎?什麼都要想那麼多。”
張潮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問題讓我想起我像你這麼大時候的想法。確實,最初接觸文學的時候,會覺得好累,好像什麼都要賦予意義,什麼都要挖掘深層含義。
但慢慢你會發現,這不是負擔,而是禮物。”
他走下講台,走到那個男生麵前:“你叫什麼名字?”
“李峰。“
“李峰同學,你喜歡打遊戲嗎?”
李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玩遊戲的時候累嗎?明明要不斷地思考策略,不斷地做選擇,不斷地應對挑戰,但你覺得累嗎?”
李峰搖搖頭:“不累,很有趣。”
張潮立刻接話道:“對了!因為你找到了樂趣所在。文學也是一樣,當你真正愛上它的時候,你不會覺得累,你會覺得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立體了,變得有層次了,變得更加精彩了。”
張潮一邊說著,一邊回到了講台上:“去年我在美國住了一段時間,是紐約的一個小街區。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個小咖啡館喝個咖啡、吃個點心。
幾天後我就發現一個當地的老人差不多同個時間都會來,點同樣的咖啡,坐在同樣的位置,看著窗外的街道。開始我以為他隻是個孤獨的老人,在打發時間。
“但有一天,我忍不住和他聊天,才發現他曾經是這個街區的退休郵遞員。他告訴我,這條街上的每一棟房子,他都送過信。
那個窗台上種滿花的房子,住著一對從戰爭中走過來的夫婦;那個門前總是停著自行車的房子,住著一個單身母親和她的三個孩子;那個看起來很普通的藍色門,裡麵住著一個寫了一輩子詩但從未發表過的老太太。”
學生們聽得很專注,眼前似乎真的浮現出這麼一個和藹的老頭,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對著一個異國的年輕人輕聲細語,訴說自己的故事。
“他每天坐在這裡,其實不是在看街道,而是在重溫那些他曾經參與過的人生故事。每一封信,都是一段情感的傳遞;每一次敲門,都是一次生命的交彙。
這個老郵差雖然不是一個作家,但在他身上,卻有著文學最美好的品格——他關注的不隻是門口的郵箱,也有門後的家庭,和其中的悲歡。
我希望大家能記住一點——文學的最終目的不是讓我們成為文學家,而是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它教會我們同情,教會我們理解,教會我們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保持內心的豐富和純淨。”
周婉京用崇拜和敬佩的目光看著台上的張潮。
客觀講,今天的講座並不難懂,對她來說甚至有些“幼稚”了——可她知道,張潮不是為她或者學校文學社裡的那些愛好者講的。
他是為學校裡的所有同學講的。這些同學中的絕大部分對文學並沒有特彆的興趣,有些對張潮的興趣顯然大過文學。
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不讓講座變成說教或者炫耀,這其中的度很難把握。
但顯然張潮把握住了,甚至可以說極其出色,周婉京的腦海裡浮現出四個字:“收放自如!”
張潮的演講到了尾聲,進入了提問環節。
台下立刻有好幾隻手舉了起來。張潮指了指後排的一個女生。
女生接過話筒,有些激動、又有些羞澀地問道:“張老師,您覺得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寫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太幼稚?”
“幼稚?”張潮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才回答道:“我覺得這個詞被誤解了。什麼是幼稚?是不成熟,是天真,是缺乏深度。但同時,幼稚也意味著純真,意味著沒有被世俗汙染的直覺,意味著敢於表達真實感受的勇氣。”
“你們知道嗎,很多成年人寫作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顧慮太多,反而失去了那種天然的表達力。你們的‘幼稚’,恰恰可能是最珍貴的東西。
當然,這不意味著你們不需要學習和成長,而是說,在學習技巧的同時,要保護好那份最初的真誠。”
……
曆經近2個小時,這場活動才在學生們意猶未儘的抗議聲中結束了;張潮並沒有留下來簽售,而是直接送了一批簽名版給學校。
周婉京既沒有提問,也沒有拿書給張潮簽名,而是聽完講座就默默離開了。
她忽然覺得,2年前的張潮,和今天的張潮,似乎又站在了不一樣的高度上……
要想真正在“路上”與他相遇,恐怕要加倍努力才可以。
張潮在學校領導、老師的環繞中,並沒有察覺周婉京的消失。
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聽對麵說了一會兒後,張潮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道:“啥?作者是個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