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張潮在《競選州長》裡展現出了比之前四篇作品更加歡悅、更加跳脫的特質——當然,這是中國人讀來如此,美國人讀來就未必如是了。
朱妍玲道:“看來張潮對美國的未來不太樂觀啊——你說張潮這結局是不是太潦草了?魏老三怎麼就突然在唐人街洗碗了?好歹給個像樣的收場……”
梁丹丹笑著道:“你啊,怎麼從文學編輯變成普通讀者了,見不得故事留白了?我倒覺得這結尾最神來之筆。
還記得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嗎?那對男女關於墮胎的對話最後都溶解在火車轟鳴裡。這種戛然而止才是現實啊。”
朱妍玲佯嗔地打了梁丹丹一下道:“少顯擺文學理論!說人話!你看這裡——”她把文稿翻到結局部分,“魏老三在餐館後廚邊吃飯邊打瞌睡,這和他剛出場時的饑餓狀態首尾呼應是不錯,但那些鋪天蓋地的輿論浪潮說沒就沒了?”
梁丹丹也笑著躲了一下,然後道:“這是張潮故意的呀。你看美國現在選戰剛結束,那些競選海報還沒拆乾淨呢。但普羅大眾誰還記得敗選者的窘態?
你看今天報紙還在炒華爾街次貸危機,哪有人關心麥凱恩退場時皮鞋上有多少泥!”
朱妍玲又問道:“最後為什麼是唐人街?為什麼是中餐館?為什麼叫‘福滿樓’?為什麼是華人?”她的好奇心徹底被激發出來了,她對美國生活並不熟悉,很多細節都需要梁丹丹來補充。
梁丹丹凝神想了一會才道:“還記得《原鄉》嗎?張潮確實做過調研。這幾年唐人街中餐館確實流行這種俗氣名字。
不過你說到關鍵了——其實整個結局最妙的就是華人視角的介入。「魏老三」之所以會成為加州州長的候選人,恰恰是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身上自帶有神秘和未知,可以供人們操弄。但是在華人,或者中國人眼裡,「魏老三」就沒有任何神秘可言。
他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底層勞動者,任何加諸在他身上的光環,在華人眼裡看來都是笑話,自然不會被迷惑。
所以當美國輿論場還在玩身份政治的時候,最基礎的姓名常識反而成了致命破綻。
張潮的《競選州長》,把某些政治遊戲的底層邏輯給暴露出來了,用的卻是這些戲謔、狂歡、荒誕的模式。”
朱妍玲道:“你不覺得「魏老三」和馬克·吐溫原著形成奇妙互文嗎?”
梁丹丹道:“是啊,當年馬克·吐溫用反諷揭選舉黑幕,張潮卻玩起了超現實政治寓言。你看老馬筆下的候選人被謠言逼退,現在張潮讓謠言本身成為點燃政治聲望的燃料,這反轉可以算典型的黑色幽默了。”
朱妍玲翻到中間某頁,指著其中一段說道:“其實我最喜歡委員會代填表格這段,簡直就是互聯網時代的《烏合之眾》。
一個競選表格全部由彆人填寫,甚至提交的時候都不露麵的所謂‘競選者’,竟然可以讓法律、製度為他讓道……
美國真的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嗎?我不太相信。”
朱妍玲說的是心聲。畢竟在2008年,美國還在頂峰,如日中天,甚至在未來的8年時間裡,仍然會不斷上升,這時候和任何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說美國其實危機四伏,十幾年後就會亂成你們想象不到的樣子……
哪怕不是什麼“公知”,也會對這種言論嗤之以鼻。
梁丹丹把書稿一合道:“總之這篇注定要引起爭議。不過根據我的經驗,越是看似離經叛道的作品,越是會激發深層共鳴。就像現在人人都說房價永遠回不去了,但真看到樓盤打折,還不是搶破頭?
對了,茅盾獎頒獎禮,聽說張潮會去?”
朱妍玲這才回過神來:“對啊,他是新人獎的頒獎嘉賓……”
梁丹丹捂著嘴笑道:“他自己不就是‘新人’?不知道得獎的人,看到他來頒獎,會是什麼表情。”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書稿收拾進包裡準備離開,卻忽然感慨道:“最後那句‘此刻隻有一片沉寂的深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總讓我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結尾那盞綠燈……”
朱妍玲一路送她到門口,聞言立刻道:“停停停!再說下去又要拽尼采了。趕緊回你中大帶研究生去吧,改天請你喝早茶。”
突然想起什麼,認真地道:“對《競選州長》的深度分析還有詞彙注釋,你可彆忘了!沒有這兩樣東西,國內的讀者看這篇肯定要一頭霧水。”
梁丹丹揮揮手走進電梯,回頭道:“知道啦朱大編輯!我回去就寫篇《從姓名政治看後現代身份焦慮》!”
看著電梯門緩緩關上,朱妍玲也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看著手頭的《競選州長》,這篇也是2萬多字,與其他四篇加起來一共12萬字,和一部長篇也差不多了,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儘快把的封麵和裝幀設計敲定……
就在朱妍玲為此感到“幸福的煩惱”時,大衛·米勒卻為了《競選州長》,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吵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