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瑞米,我們是出版社!不是政客的競選團隊!我們的職責是發現、傳播有價值的文學,是呈現多元的聲音和深刻的思考,哪怕這些思考是令人不安的!
張潮的這篇,恰恰因為它敢於觸碰政治光環下的暗麵,因為它預言了狂熱和符號化可能帶來的反噬,它才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他走到傑瑞米桌前,雙手撐在桌麵上,直視上司的眼睛:“你說讀者不會分辨?那是你低估了讀者的智慧!也低估了張潮講故事的能力!這篇的力量不在於它的結論,而在於它令人信服的推演過程!它展示了一種可能性——
當身份政治被極端化,當群體情緒被媒體和精英無限放大和利用,當程序正義在‘政治正確’的名義下被選擇性忽視時,民主製度可能滑向怎樣的荒誕深淵!
魏老三的遭遇是悲劇性的,但那些利用他、捧殺他、最後又拋棄他的精英和民眾,他們的狂熱、盲從和健忘,才是真正的諷刺核心!
這難道不是對所有人,包括那些高舉多元旗幟的人,一記響亮的警鐘?提醒我們在追求包容的同時,不能喪失理性、常識和對個體真正的尊重?”
此時,大衛·米勒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悲憤:“你擔心得罪新興群體?但文學的價值恰恰在於它的複雜性和挑戰性!
喬治·奧威爾的《1984》出版時也得罪了無數人!但它警示了極權的危險!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戳破了美國中產階級郊區生活的虛偽幻夢!
它們都引發了爭議,但時間證明了它們的偉大!如果我們現在因為恐懼而退縮,因為商業計算而放棄這篇《競選州長》,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篇好,我們失去的是出版人的脊梁!
我們是在向一種新的、無形的審查——自我審查和商業審查——低頭!這是在扼殺思想的多樣性!”
傑瑞米·克拉克終於忍耐不住了,他臉色鐵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夠了,大衛!收起你的道德高地和文學殉道者的姿態!這不是扼殺思想,這是商業現實!是風險管理!”
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製情緒,用儘量和緩的語氣道:“我沒有說要‘閹割’它!我說的是它可能不適合放在這本以《一種玩笑》命名的、集合了他之前四篇中國題材預言的集子裡作為主打新作同步全球發行!
那四篇——《最後一課》、《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畫皮》、《裝在套子裡的人》——雖然也有對未來的警示,但背景在中國,核心批判指向也相對清晰。
美國讀者可以帶著一定的距離感去閱讀和思考,甚至帶著一種‘他者’的優越感。但《競選州長》不同!它直接對準了美國的心臟!對準了我們現在正在經曆和期待的未來!它太尖銳!太直接!太‘不合時宜’了!”
他語氣雖然不再激烈,但是依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道:“我的意見是——
第一,《一種玩笑》美國版按原計劃出版,但隻包含那四篇已發表的。反正張潮已經簽了合同,這四篇的英文翻譯稿我們也有了。封麵那個大大的‘?’可以保留,足夠吸引眼球。
第二,《競選州長》這篇暫時壓下。我們可以和張潮以及他的代理公司「潮汐文化」溝通,以‘需要更深入的編輯工作’或‘考慮作為獨立中篇另行策劃’為由,延後出版。
我們先觀察一下《一種玩笑》的市場反應和輿論氛圍。如果一切順利,風平浪靜,也許明年,或者後年——等‘奧巴馬熱’稍微降溫,等大家對多元文化的討論進入更理性的階段……
我們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配合某個政治事件,或者作為張潮的‘特彆政治寓言’單獨推出。甚至……可以做成限量精裝版,隻麵向特定的評論家和資深讀者群體。”
傑瑞米·克拉克看著大衛瞬間垮下去的臉色,補充道:“大衛,我理解你對這篇的熱愛。它確實展現了張潮非凡的想象力和批判力度。但出版不是真空裡的藝術鑒賞。
我們要對作者負責——長遠來看,這也是在保護他,避免他因這篇在美國市場被過早貼上‘反美’或‘唱衰者’的標簽。還要對公司的聲譽和數百名員工的飯碗負責,也要對……
嗯,對當下美國社會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脆弱的希望感負責。有時候,推遲,也是一種策略性的保護。”
大衛·米勒仿佛被抽空了力氣,頹然坐回自己的椅子,摘下眼鏡,疲憊地揉著眉心。他看著桌上那份凝聚了張潮心血和自己狂熱投入的手稿,又望向窗外灰蒙蒙的紐約天空。
河對岸的燈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昏暗的河水中,光影搖曳,如同來自未來的一個巨大而不確定的投影。他沉默了許久,辦公室裡隻剩下傑瑞米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麵的聲音和遠處城市模糊的轟鳴。
“保護?”大衛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深深的失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傑瑞米,你是在保護誰?出版社的短期利潤?還是……我們所有人不願被驚醒的美夢?
張潮在結尾寫,‘窗外的夜空,曾經被「WEIISTHEWAY」的激光投影占據的地方,此刻隻有一片沉寂的深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說到這裡,他苦澀地笑了笑,“多麼精準的預言。我們壓下它,就當它從未存在過,這片深藍就真的會永遠沉寂嗎?
那些被點中的問題——群體的狂熱、媒體的煽動、精英的投機、常識的湮滅——就會因為我們的沉默而消失?”
大衛·米勒重新戴上眼鏡,目光重新聚焦在傑瑞米·克拉克臉上,那裡麵燃燒的不再是激動的火焰,而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世事的悲哀,他語氣淡漠地道:“你贏了,克拉克先生。按你說的辦,把《競選州長》鎖進抽屜裡吧。
讓《一種玩笑》隻剩下那四聲來自東方的警鐘。至於這第五聲,最刺耳、最直接指向我們自己的這一聲……就讓它暫時成為‘一種玩笑’吧。
希望未來證明,這隻是張潮和我們開的一個……過於超前的玩笑。”
大衛·米勒拿起鋼筆,在《競選州長》手稿的首頁,重重地劃下了一道斜杠。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突然變得死寂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窗外的紐約,華燈初上,照亮的是一個滿懷希望的新時代,也照亮了辦公室內這一場茶壺裡的風暴。
深藍的夜空下,某些尖銳的聲音,被暫時按下了靜音鍵。
十五分鐘後,大衛·米勒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撥通了張潮的電話:
“張潮,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