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二年的十二月初三,林惟均坐鎮縣衙,像趕牲口一般,驅策衙署中的書辦與皂吏,以幾乎不可能的速度,和與之相對應的潦草與不嚴謹的態度,將縣中豪富之家的良田,全都分給了百姓。
即使一戶隻剩一人,即使這一人還是個神誌不清的“木頭”,隻要確係本縣人氏,也概不例外。
從官紳家中搜出的餘糧,一直挑到傍晚,輕易填滿了官倉,剩下的在寧陽客棧的院子裡,堆起一座三人多高的麻袋山。這一幕仿佛在用事實提醒眾人:眼下這七零八落、滿目蕭條的寧陽縣,剛剛才經曆了一個長達數十年的盛世。
將近入夜時分,站在滿坑滿穀的院子裡,七司眾人興奮之餘,都有些擔心。
彆說眼前這些糧食,便是堆在房中金銀寶箱,對於隻有兩百人不到的七司,都委實太多了。如何帶著上路呢?
步安對此毫不在意,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林惟均的城防兵已經招了三百多人——除了行凶殺主的家丁外,也都是些作奸犯科、小偷小摸之輩——而定閩軍從中午貼出告示起,前來應征的,連一個符合條件的都沒有。
吃過晚飯,各營統領過來彙報情況時,他才知道原因所在。
為了安頓數千名“木頭”,步安曾下令,將這些木頭全都送去尚且清醒的百姓家中,隻要是領養了木頭的人家,都能得到額外的口糧救濟。
眼下木頭還沒被領完,消息卻已經散出去了。而薛姑娘為了穩定民心,自作主張,將每個木頭每月的口糧救濟,又添了五六斤。
這事兒本來由林員外管,薛姑娘去找他商量時,林員外懷著“戴罪立功”的想法,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反正餘糧有的是,即便多出來的,他也不敢往自己家裡搬。
步安聽洛輕亭這麼一說,氣得直瞪眼,讓她趕緊把薛采羽叫來。
薛姑娘累了一天,剛洗漱了準備睡下,聽說步公子有要事相請,便急匆匆趕了過來。
她敲門進屋時,步安正在洗腳——穿越以來,他身份地位漲了不知多少,可自從素素躲著甲中女鬼,這些瑣事他反而都親力親為了。
薛姑娘見他露著兩條小腿,低頭認真地搓腳丫子,一下有些局促,接著見他抬頭時麵色不豫,又變得緊張起來。
步安連請她坐下的客套話都沒講,劈頭蓋臉問道:“是你讓林惟均,添了救濟口糧的?”
薛采羽愣了愣,小心問道:“是餘糧不夠?”
步安冷著臉搖頭,語氣有些生硬:“往後這種事情,薛姑娘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我記得林惟均算過了,隻多不少,但是官倉裡的那些,挨到來年秋收,都綽綽有餘的。”薛采羽一臉委屈地解釋道。
“我沒說不夠……”
“夠吃就好。”薛采羽長舒一口氣,接著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步公子的恩德,寧陽縣人都瞧在眼裡,有道是送佛送到西,成千上萬擔口糧都允了出去,又何必計較這三五斤。”
步安正拿布巾擦腳,手上忽然頓了頓,抬眉道:“薛姑娘,我正想問問,你與我七司,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采羽以為自己已是七司一員了,”薛姑娘微微皺眉道:“難道還不是嗎?”
“不像……”步安搖頭,接著擦腳,擦乾淨之後,把雙腳架在洗腳盆盆沿上:“七司中人即便對我的做法再是不解,或再怎麼不讚同,也不會擅作主張的。”
薛采羽聞言,低頭不語,眼神看著一旁的地麵,顯然心中不服氣,興許是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
步安把擦腳的布巾扔到一旁椅背上,悠悠然問道:“薛姑娘,你說你自覺已是七司一員,那在你看來,七司是什麼?”
薛采羽想了想道:“我聽弟兄們說起過越州的鬼捕七司衙門……”
“此一時彼一時也,”步安打斷了她:“眼下的七司早已不是鬼捕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