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
就在孔文舉全然失據之時,作為殿上唯一一名享有與七相同等座位待遇的冀州牧董昭卻順勢接管了局麵,而滿殿文武見到此人起身也都即刻肅然起來,然後靜聽對方敘述,便是孔融都不敢輕易插嘴了。【】
這是當然的。
八個座位,其中七個相國的位置坐了六個人空置著一個禦史台正座自然不必多言,但董公仁卻是堂而皇之摻雜到了其中,而且幾乎所有人都還覺得理所當然……這不是燕國製度中的特殊加恩,而是一種由光武帝劉秀發明,從後漢沿襲過來的,被所有人習慣性接受的政治傳統,很多人都默認董昭是司隸校尉。
沒錯,就是陽球、袁紹曾擔任過的司隸校尉——主管司隸的刺史額外加秩,具有專有名稱,大朝會時具有特殊禮儀待遇,和禦史中丞、尚書令一起單獨列坐,這是後漢一朝多少年的老規矩了。
燕國草創,封地理論上也隻限於遼西諸郡,可實際上呢?實際上燕國控製了絕大部分冀州牧作為燕國這個政治實體實際首都所屬的最高區域行政長官,就是大約映照著之前的司隸校尉,這一點誰都能夠接受。
而且董昭的資曆、功勞、以及品級待遇,也都是獨一份的,很明顯的低於七相,卻也明顯高於七相以外的所有人。
故此,雖然其人終究不是相國,雖然屁股下的太尉椅還沒有戲忠屁股下的凳子結實,但也足夠震懾朝堂了。
而隨著這位董冀州侃侃而談,滿殿文武也是紛紛‘恍然大悟’。
原來,按照董昭所言,隨著中原光複,鄴下最近忽然出現了一個性質惡劣的反動士人集團!
這些人以丟掉了官位的中原降人為主,還有一些河北豪門子弟,他們年紀普遍性比較低,卻個個不學無術、道德敗壞。一開始,中原降人還隻是想招搖撞騙、求官問職,而那些河北豪門權貴子弟也是水平低劣,素無德行,隻喜交友。故此,雙方臭味相投便稱知己,很快就相互結交起來。
其實,這也沒什麼。
但後來,隨著這些人漸漸意識到鄴下製度分明,以他們的才學和德行根本不可能通過大學與科考入仕,便居然起了逆心!如今,這些人定期聚會,表麵上是談儒論學、臧否人物、議論朝政,實際上是想操縱輿論,試圖影響朝堂,更改朝堂大政,甚至存了不軌之心……結果你還彆說,除了一部分素質低劣的鄴下學子之外,真有燕國重臣被蒙騙,信了他們的鬼。
太常寺卿孔融就是其中之一!
“董冀州未免危言聳聽了!”孔文舉聽到這裡,也算是回過神來,卻又硬著頭皮出言反駁,畢竟,他雖然不想‘壞’,但也不想‘蠢’。“在下固然知曉那些人,今日建議也卻是隱約與這些中原士子有關,但本意還是為燕公著想,想為燕公收人心……”
“所以說孔太常被蒙騙了!”董昭愈發感慨。“這些人都是心懷不軌的逆賊,收這些賊人的人心,又有什麼用?!”
孔融見董昭如此強硬,也是愈發慌亂,卻還是勉力解釋:“這些人都是正經士人,也是想為燕公儘力的,不過是所學與鄴下不同,實在是報效無門,方才彙集起來,光明正大請求我轉呈心意……若是朝中覺得不妥,那便不納就是,何必一定要說他們是賊呢?”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逆賊!”董公仁的那張黑臉忽然嚴肅起來,語氣也變得格外尖利。“據我們冀州府探查得知,之前靖安台一事、遼西地震一事、江夏天子有後一事,本無關聯,正是這些人妄論天命,將幾件事情扭在一起,公然宣稱燕公無德,不足以為天下民主……若如此都不算是逆賊,那什麼是逆賊?!”
殿上文武聽到這裡徹底釋然,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本來嘛,燕公文成武德,神武英明,哪有什麼天命不承的說法?敢情是一群反動分子的謠言!
所以說,回什麼遼西啊?回遼西豈不是中了這些人奸計?
“臣版印寺少卿郭圖冒昧進言!”就在這時,不等孔融開口承認自己是被愚弄,一陣喧嘩之中,遠處的郭圖便再度昂然出聲,於滿朝文武的複雜目光中參與到了其中。“臣以為,孔太常天下名士,世稱了了,乃是絕頂聰明之人,如此人物絕不可能為彼輩逆賊所惑!說不得,其人便是那些逆賊的背後主使!”
殿中愈發喧嘩,幾名武官更是乾脆打量起了孔太常的後腦勺。
至於孔融,其人進退不能,腦中一片混亂,幾乎是本能的看向了端坐於虎皮之上的公孫珣,目光中明顯帶著一絲哀求之意。
然而,燕公麵無表情,置若罔聞,登時又讓孔文舉覺得渾身冰涼。激憤與惶恐之下,素來性格偏激的其人幾乎想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放肆嘲諷他骨子裡根本看不起的這個遼西武夫與身前身後兩個無恥小人一番……但不知為何,迎著座上之人的目光,他卻根本不敢開口,隻是僵立於殿中失神,任由周邊議論不停而已。
話說,另一個時空中,孔文舉之所在敢和曹操徹底對立,是有多重原因的,而眼下他的進退兩難也是理所當然的。
首先,那個時空中孔融向曹操迎奉靠攏不成,本身到底是一直都保持著漢臣的姿態,背後也有一個漢室大義所在,政治上是全然清白的……而相對應的,這個世界裡,麵對著孔融的試探性貼近,公孫珣卻是在征伐中原前,為了穩定後方而主動接納了其人!
換言之,孔文舉此時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燕跡?
非隻如此,此時滿殿皆是燕臣,而非漢臣!
至於漢室,早就被公孫珣給送到江夏去了,黃河以北幾乎沒有任何漢室殘餘勢力存在。所以,麵對著公孫珣,這位孔子後人幾乎沒了任何道德大義可以倚仗。
便是此番其人如此跳脫,本質上也多是因為太常寺權責太輕,且在麵對權責類似的禮部時,他本人也根本競爭不過水平更高的禮部尚書衛覬,所以才存了跳槽、攬權、密植黨羽之心,繼而成為了今日的眾矢之的。
其次,在那個時空中,因為蔡邕早死,孔融當仁不讓的成為了天下文章宗師,讓他這個位置在傳統士人眼裡也是極有分量的,所以天然能得士心。而眼下呢?非止蔡伯喈活得好好的,便是經學方麵的鄭玄、數學方麵的劉洪、士人清議方麵的張儉也全都在鄴下大學裡廝混,而且還憑借著大學這個天然知識界載體穩固維持著自己的地位,哪裡輪得到他孔文舉上位?
更不要說,版印寺的存在,使得近年來文學發展極快,正當年的王象、年輕的王粲,都隱隱更有風頭。
總而言之,哪怕是被逼到了絕路上,孔文舉也真的不敢撕破臉!
而見到孔融連辯解的能力都喪失了,不遠處早就料到有此一遭的中禦史是儀,也就是孔融昔日私人幕屬是子羽了,卻是心中暗歎一聲,然後忽然在一片喧嘩站起身來,並揚聲相對虎皮上的燕公:
“臣中禦史是儀,有事欲與董冀州當麵相詢,請殿下恩準。”
“準。”公孫珣倒是乾脆。“今日殿中本是公開議事,誰都可以說話……而卿為中禦史,更有資格直接詰問案件、條陳等軍政相關,無須專請。”
殿中立即安靜了下來。
“謝殿下。”是子羽微微頷首,便也出列來到堂中,然後便直接拱手緩緩相詢董昭。“董公……”
“是禦史。”董昭恢複如常,麵帶笑意,彬彬有禮。
“下官冒昧了,董公適才所言的那些妄逆之輩,在下其實早有耳聞,想來鄴下有心之人也都知道有這麼一夥人和這麼一回事。至於彼輩指摘朝政,煽動輿論,恐怕也是確實的,因為如我等禦史台今日聯名催奏靖安使戲公違製之事也明顯受他們影響……”是儀不慌不忙,在身側孔融期待的目光中從容言道。“而董公與冀州州中便是指這麼一夥人為逆賊的,對否?”
燕國還沒講究到人手笏板的地步,於是董昭乾脆束手而對,連連頷首。
“既如此,下官有這麼幾問……”是儀忽然嚴肅起來。“其一,既然董公已經明確視彼輩為逆賊,那敢問州中有何人證物證,能證明彼輩確係逆賊之屬?其二,若有人證物證,那便要定罪、論罪,而此事乃冀州州中所發,敢問冀州州中又準備以何罪名定此案首尾?其三,彼輩常常聚會於銅雀台與鄴城之間的酒樓茶肆之上,向來參與者眾多,看熱鬨的也不少,便是朝中不少官員也多有流連,且今日聚、明日散,多少會有如孔太常這般被蒙騙的無辜之人,那敢問冀州州中又準備如何辨彆指認罪犯,若有人隻是看熱鬨,聽故事呢?難道也要以逆賊論罪嗎?”
“是禦史果然如傳聞般清正認真,還真就給問到關鍵了!”董昭一聲嗤笑,依舊是平日裡那副憨厚麵龐。“證據當然是有的,但我們州中就是因為後續定罪事宜不能決,方才準備在此次朝會上公開請殿下與諸位相國,還有我燕國文武一並評斷。”
“請示證據。”是子羽沉默片刻,依舊緊追不舍。
董昭輕笑一聲,竟然從懷中取出了數封信函,就在殿中當眾交給了對方:“這些信函便是物證中最為精彩之處……”
是儀接過信函,剛要查看,那邊董昭便複又從其手中隨意奪回一封,然後高舉於手,環示殿中,並直接解釋了起來:
“諸君請看,這封信乃是營州平原郡的禰衡所書,其人去年因在大學中咆哮考場、撕毀考卷被驅除出場,一年不得入學……想來諸位或許都有所耳聞吧?”
不少燕國大臣紛紛頷首,便是上首的公孫珣也來了興致。
“而此信中,其人公開言道,科舉乃亂政,燕公行此策是自尋死路,並稱首相賈公是賣親求榮之輩;左相審公乃負恩背義之人;右相婁公為門下豚犬之流!”董昭拆開信封戲謔言道。“在下自二十歲為郎官入洛陽,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封尚未來得及送出的私信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
而此言一出,除了幾位相國端坐不動外,幾乎滿殿嘩然,是子羽也是茫然失態,因為他離得太近,很輕易便能看到那封信是寫給誰的……至於一旁孔融,更是差點暈厥。
這還沒完,董公仁從容打開信封後,卻又繼續選了一段,就在殿中揚聲念道:
“故可知,燕公用人,著實不堪!殿堂人物,吾儘識之:呂範麵白,可使吊喪問疾;董昭麵黑,可使關門閉戶;荀攸目亮,可使看墳守廁;程昱耳聰,可使敲鑼打更;韓當無能,可使門前牽馬;王修好色,可使禁中總管;戲忠喜賭,可使道旁擺攤;郭嘉醉鬼,可使酒樓唱曲;張遼粗暴,可使擊鼓鳴金;高順無言,可使取狀讀招……至於其餘屑屑之輩,沮宗可使傳書送檄,龐德可使養馬喂驢,張既可使飲酒食糟,杜畿可使搬糧運貨;複有公孫越可負版築牆;公孫範可屠豬殺狗;田豫堪稱為完體將軍;楊開可呼家奴護軍……再餘者,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如區區彼輩,若清理一空,足下可為首相,吾亦當左相爾爾,則天下可平!”
滿殿寂靜無聲,連郭圖、是儀都聽呆了,孔融都幾乎要跌坐於地,卻不料殿上公孫珣忽然失笑:“這還少了一句!若其人今日在殿上,見到之前情形,說不得會繼續寫到,公孫珣亦可歸遼西,隨其母走街串巷,賣布販繒!”
殿中依舊無聲。
其實,剛剛董昭念完以後,很多武將如張遼、田豫等人回過神來,幾乎憤怒到難以抑製,就差咆哮殿堂了,卻愣是隨著白虎皮上的這陣笑聲安靜了下來。
而公孫珣笑完以後,董昭複又從容於是儀手中取來另外一封信,展示左右:“非隻如此,諸位且看,這還有某位朝中大員給劉表主簿蒯良回複的信函,被我們在白馬津給中途截到。按信中所言,之前蒯子柔曾詢問此人鄴下局勢,問能否稍阻燕公南下?而此人回信,說是如今鄴下雲波詭譎,或許可以。”
“平素自大,書生意氣,利令智昏。”公孫珣幽幽歎道,卻反而讓孔文舉陡然鬆了一口氣,並穩住了身形。
“殿下,冀州州中還有人證。”董公仁放下書信,複又回身相對。“需要繼續舉證嗎?”
“誰呀?”隻有喘息聲的殿中,公孫珣顯得百無聊賴。
“白馬義從文護軍司馬懿。”董昭俯首相對。“其弟司馬孚學識不佳,素來喜歡與這些人來往,司馬護軍有所察覺,卻屢教其弟而不能改,隻能扭送其弟至州中,州中也是因此而發此案的……其人正在殿外戴罪相侯。”
“原來如此。”公孫珣瞥了一眼自己身前的義從隊列,依舊不見喜怒。“怪不得他之前告假數日,且喚進來……公仁是要請示我如何處置此事嗎?”
“是。”就在馬岱匆匆向殿外走去時,董昭忙不迭的應聲。
“牽連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