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有此疑難之處。若隻是一二無恥之輩,其實不足以朝堂相對,但關鍵在於,如司馬氏子弟這般出身顯貴者也多有牽扯。”董昭繼續俯首相對,引得滿殿上下各自驚疑。
“算了!”公孫珣歎了口氣,忽然言道。
“殿下!”
聽到這二字,素來服從公孫珣的董昭當場失態,以至於當眾反駁自家主公。“這種事情如何能算?我等見亂世煎灼,時亂人惡,方從殿下辛苦至此,以至於稍有局麵,焉能為此輩所趁?”
“孤不是說放過他們,而是說不必如此曲折。”公孫珣平靜答道。“一群跳梁小醜,實在是可笑,咱們沒必要如此曲折處置!若是田元皓在此,說不得會笑話我們君臣居然學靈帝、袁逢那般故弄玄虛……你還記得的宣陵孝子一案嗎?”
董昭瞬間恍然,一直沉默的賈詡也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
話說,不僅是公孫珣,幾乎現場所有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那就是不僅孔融和那些所謂反對派如此可笑,可笑的如同紙老虎一般不禁一哂。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是燕國內部的大朝會,不是什麼漢室朝堂!
換言之,這裡的人員是一個已經普遍性做出政治選擇、看起來很敞亮其實政治立場極為狹窄和穩固的政治集體!
這裡全都是公孫珣的私臣!所有人都需要向公孫珣負責……如此情境下,有些本不該拿出來說的話,在這個大庭廣眾的地方,反而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諸君。”公孫珣扶刀靠在座中,依舊不見喜怒。“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有些人,以為孤到了這個份上,離成為天下之主隻差半步,不免心急。所以趁機拿什麼天命輿論來絆住孤,想讓孤給他們官做,或者稍微廢弛新政,以換來他們為孤搖旗呐喊,以換來所謂皆大歡喜。所謂靖安台一事、遼西地震事、漢帝有後事,還有鼓吹開恩科收人心事,都是如出一轍!若孤答應了,他們接下來一定還會請求緩行度田,請求義從以家世、品德廣納賢才!然而,這些東西,事關根本,孤是一步都不會退的!”
剛剛進入殿中的司馬懿下跪請罪之餘,聽到此言,忍不住偷眼去看了下身邊的董公仁,卻被後者瞪了回去。
“至於說天命……”公孫珣沒有太在意司馬懿的進入,而是直接從虎皮上起身,扶刀繞到身前幾案之前,也就是虎頭的一側、剛剛立定的馬岱身後,並揚聲以對殿中文武。“孤今日想問問諸位,什麼是天命?文和,你是首相,你說什麼是天命?”
“臣以為,天命便是人心!”賈詡起身相對。“此事殿下早有論斷。”
“說得好。”稍微頓了一下後,公孫珣連連頷首。“天命便是人心,人心便是天命,唯獨人心駁雜不一,無論怎麼做總是有人是不服你的,所以自古以來,欲承天命者便要尋到最多最大最重的那份人心。可哪份人心最大最重呢?從表麵上看,自然是權貴、士人、豪強之流,順著他們的心意來,事情總是簡簡單單的。但那隻是表麵,這份人心隻能承受是一家一氏的天命,承受改朝換代的天命,稍有反複,他們就能反過來再天命賣一回!依孤來說,真正的天命與人心是存在最下麵的!”
殿中無人敢出聲,而公孫珣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大禹治水,真真正正救天下萬民於水火,所以夏固有天下;商湯伐夏桀且不說,其後平四夷,定商於中原,方才固有天下;武王伐紂也不說,可依孤來看,後來周公定禮,八百諸侯經營天下,共成華夏,才是周有八百年天命的根本。”
“再到了孤這裡,雖然力有未逮,卻也想做一些超出一家一姓的事業來,這個事業孤早在未央宮前便公告天下了,就是要廢世族、豪強之天下,建寒門小戶之天下!而如此作為,不是針對你們某些人,而是因為世族、豪強之流實乃漢室傾頹之根本!實乃天下不公之源頭!孤為了行此事,放在以往,便是討董伐袁滅曹,落在眼前,便是要堅持諸般新政,並繼續掃蕩南方!”
有將領欲起身避席稱命,士武、士匡叔侄也要說話,卻被公孫珣抬手壓住:
“今日,你們且安坐聽著便是……孤當然也知道,世間無萬全之政,今日新政,將來遲早廢弛,今日滿殿新貴,將來說不得皆是禍國之人,但那又如何呢?孤不在乎!”
“你們以為孤之前所言遼西一匹夫之語是氣話嗎?還真不是!孤今日明言諸位,諸位亦可廣而告之,那便是孤活著一日,就一日不許新政廢弛,就一日可持刀剜去殿中腐肉!至於所謂天命革鼎之說,五德輪回之語,孤就更加不在乎了!”
“不過,這不是因為孤不願做天子,不想以燕覆漢,而是說,孤若今日便稱天子,誰又能如何?!天命二字,是區區一群狂悖儒生說的算嗎?!讓他們睜眼看今日之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新政,孤自為之!隻會向前,絕不後退!天下,孤也當自取之!孤的天下,誰也奪不走!”
“臣司馬懿,請陛下正位!”滿堂寂靜之中,一人忽然俯首。
“閉嘴!”公孫珣勃然大怒,卻是搶在郭圖等人下拜之前直接嗬斥出聲。“衛尉聽令!”
“臣在!”剛剛又坐回去的趙平一個激靈,複又站了起來。
“孔融交接敵國,罪證確鑿,免去一應職務,即刻發陰山勞改……現在就走,不許停留!”
“諾!”趙平趕緊應聲,卻又以名義上掌握禁中衛戍事的衛尉寺卿之身堂而皇之朝殿前幾名義從示意。
而後者也趕緊入殿將徹底癱倒的孔融拖拽了出去。
對此,已經頭腦震撼到無以複加的是子羽卻是難得鬆了一口氣……平心而論,燕公還真是仁至義儘了!
“還有公仁。”公孫珣複又直接指向了董昭。“凡此番牽扯其中的士人、學子,無論河北、中原籍貫,是否為朝中官員子弟,還是什麼降人名士,凡十五歲以上,一律發配淮南、南陽軍前為陪隸!首相長子可死於軍前,孤的長子也可以陣前效力,他們是個什麼東西,能在後方坐享太平?!”
“諾!”董昭俯身稱是。
“殿下仁慈!”司馬懿也頓時渾身釋然了下來。
“老魔小醜,不堪一對!”定下罪名,宣告了自己的野心後,公孫珣懶得多言,直接拂袖欲走。
“殿下!”
就在這時,之前一直沒有回到座中的首相賈詡卻忽然喊住了對方。“臣還有條陳!”
公孫珣陡然駐足回頭,卻迎上了賈文和那雙顯得格外從容的眼眸,君臣二人對視了一陣,出乎意料,原本幾乎有些暴走姿態的公孫珣卻是瞬間冷靜了下來,而片刻後,這位燕公更是回頭安穩坐回到了位中:
“首相請言。”
“稟殿下,臣才德疏淺,自為首相,常常惴惴不安。”賈詡立在大殿正中,不卑不亢,緩緩相對。“但一日為首相,便當一日思天下安危,佐殿下長久……天下定前,軍事未靖,製度不全,臣以為,殿下自可‘下不為例’,自可行今日恣意之態。但正如殿下所言,天下早晚要全為殿下全取,既如此,臣敢問殿下,若天下定,若燕覆漢,如殿下今日之恣意,難道可以再為嗎?”
公孫珣沉默許久,方才迎著對方的目光點頭:“不可以!”
“臣記住了,但恕臣冒昧,自蒙陛下恩德至此,這些日子臣一直在思索將來之事,並與諸相商議,鬥膽以天下定、燕覆漢為前狀,再詢問陛下幾件事情……不知可否?”賈詡說著,居然從懷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來,上麵筆畫清晰,儼然早有準備,而其餘五名相國,從審配開始,到臨時被降格的戲忠為止,齊齊起身。
至於董昭,倒是原本就立在殿中,省的再起身了。
“今日殿中儘是燕臣,孤亦直抒胸臆,諸位相國又有何不可?”公孫珣長吸了一口氣,卻是在位中正色相對。“請首相試言。”
“其一,先漢之桓靈二帝荒悖,嚴刑峻法,動輒勾連無度,敢問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漢,則當寬宏仁恕為先,儘行法治,可否?”隨著賈詡此問,因為事關刑罰尺度,連帶著刑部、大理寺還有些許冀州本地官吏紛紛起身,儼然是認可賈詡此問。
“孤以為……當寬下而嚴上!當仁於政略而約束於個人!”公孫珣稍作思索,正色做答。“至於勾連之事,自當儘力限製。”
“臣知道了。”賈文和緩緩頷首,不置可否,隻是繼續詢問不停。“其二,漢之一朝,如桓靈二帝信任閹宦無度,喉舌之任儘出於閹人,以至於有閹尹為尚書事,統攬天下政務。臣冒昧,敢問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漢,建製宮禁,不論閹人是否複用,不知殿下可能約束閹宦,不使彼輩沾染政事?”
“自然如此!”公孫珣這一次回答的格外利索,而此時,六相一牧以外,四台屬吏,六部官吏也都漸漸醒悟,紛紛起身,便是武將隊列中諸如田豫這種讀書較多的也都警醒起身了,驚得張遼等人匆忙隨從。
“其三,漢以外戚染指權柄,竟有鴆殺漢帝之事,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可能約束親貴,不使彼輩以姻戚驟得使用,荒雜班序?”
此言既出,趙平、馮芳、公孫域等人各自打了個激靈,也是立即起身。
而公孫珣卻也依舊乾脆:“此事孤早有思索,不僅是外戚,便是宗室,也當以功論職,日後更當以科考入仕,自行轉任,不可以皇親國戚而越階得顯位!”
“臣明白了。”賈詡繼續問道。“其四,前漢用兵西涼無度,屢費國帑,至於涼州叛亂數以十年計,而百年不停,至於黃巾起,天下已遭兵禍十三四年,幾乎無處不戰,無處不亂,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可能不以邊功為耀,撫民以休養生息?”
“止戰休戈,使民生息,本治亂之首要。”眼見越來越多的人起身,公孫珣愈發出言慎重。“但邊功之論,當謹慎計量,若以利害計算,有益國家,孤是不會放棄開拓的。”
“臣懂了。”賈詡依舊不置可否,隻是繼續相詢不止,而此時,滿殿文武,幾乎人人起身,便是司馬懿也不敢跪著了。“其五,漢室衰落,多少是因為帝後權貴篤信巫道、讖緯,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為至尊,可能禁絕官造佛寺道觀,少問鬼神?”
“可以!”
“其六,天命流轉,世事難料,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為至尊,可能還劉氏昔日任用之恩德,不使漢室祭祀中斷?”
“孤願儘力為之。”公孫珣愈發懇切相對。“但有些事情不是孤能決定的……若劉氏行為激烈,不願自安,孤又能如何呢?”
“那就不關殿下的事了,隻要殿下有此心,並恪守此言,則天下人自有公斷。”賈詡收起手中紙張,緩緩相對。“而凡此者,加上一開始請殿下留步的問答,一共七問七答……臣以為,若殿下能恪守今日所有七答,則不止是公斷,天下人心也當自歸於殿下,天命也自當由漢轉燕!”
言至此處,賈詡正色下拜,大禮參見:“臣無話了,唯以燕臣之身,願殿下早日一統,承此天命!”
其人言罷,自審配、婁圭以下,文武百官,還有殿中義從,也都一起下拜,紛紛重複此言:“願殿下早日一統,承此天命!”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又無言,許久方才從殿中各處收回目光,最後盯著賈詡幾人的後背一聲長歎:“諸君不負我,我當不負諸君!願與諸君共開太平!”
————我是共開太平的分割線————
“以太祖之赳赳,賈相之亂武,猶有銅雀問答,可知喪亂之時,人心難定,道德乾涸,英雄自持刀兵而起,方顯恣意。而一朝將定,即思國之安穩,得非聖君名臣也?假以逢明君盛世,亦非同殿之文武棟梁?昔太祖稱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指此一人乎?故曰:漢失其鹿,英雄共逐,自取天命,而太祖凡數載將握天下,絕非偶然!”——《新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PS:推書,木葉之夢中氪命……作者靜小淵,很少見的現實與火影對穿流,貌似睡著了才進入火影世界,著實有趣。
順便,七天更新了三萬五千字……莫名自豪,就是沒有本章說太傷。【本章節首發.愛.有.聲.小說網,請記住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