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卓立船頭,雙手負後,衣袂飛揚,意態閒適。
他絲毫不似迎著漫天風雨,行船於激蕩波濤、萬千暗礁裡,倒像是駕竹筏遊於平湖,靜賞春光。
厲若海閉目盤坐於船中,仿若與懷中長槍融為一體,不以耳聽目視,純以神意感知。
方圓三十丈內,無論是江上的風浪波濤,還是水底的暗流礁石,都毫無遺漏地倒映在她的心靈中,方便少女掌控航向。
徐行眺望遠山半晌,又俯下身子,趴在舟頭,兩片寬闊大袖隨波濤起伏,變化出種種模樣,好似重巒疊嶂,又如流雲飛卷。
他一邊用袖子玩著水,眼中閃爍著純粹得近乎天真的熱烈光芒。
厲若海正在全心全意操舟,自然能夠感到徐行玩心大起的舉動。
她睜開眼,看了看那充滿稚氣和童趣的背影,不由得歎了口氣,心中湧現出一股由衷的無力感。
談武學的時候,徐行那種從內到外散發出來的自信態度,以及旁征博引的見識,都讓厲若海發自真心地認為他一定是絕無僅有的武學宗師。
有些時候,徐行的一些舉動,又讓厲若海忍不住懷疑:
——這人到底是為了偽裝自己,故意做出這些符合孩童身份的行為,還是他當真就是這麼一個童心未泯、喜歡玩鬨的人?
但更多的時候,厲若海感覺他是一個閱曆豐富、洞明世事,走過了千山萬水的旅者。
最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雖是有這麼多的經曆,卻絲毫沒有變得麻木厭倦,反倒是對生命、生活、乃至整個世界,都越來越熱愛。
這種熱愛,完全是一種從他骨子裡透露出來的感覺,並且充滿了非凡的感染力。
就算是厲若海這種心堅如鐵,誌在武道頂峰的人物,站在他身邊,某些時候,都不由得懷疑自己這條路,是否走得正確。
徐行一邊撥弄浪花,一邊揚起頭,眺望遠方淹沒於雨幕中的群山,興致頗高,感慨道:
“前幾次來三峽,都不曾見過這麼大的雨,如今有幸得見,也算是沾了厲姑娘的光。”
厲若海沒說話,而是聚精會神地掌控著這艘小舟。
對習慣了孤身闖蕩江湖的少女來說,這種惡劣天氣根本不算是什麼值得欣賞景致,而是一種完全的麻煩。
她隻想儘快抵達目的地,然後上岸修行。
徐行見她這副模樣,隻是搖了搖頭,心中感慨。
這姑娘,也太心急了點。
又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咦了一聲,轉過頭來,那張還未長開,帶著些嬰兒肥的麵容上,露出饒有興趣且神秘兮兮的笑容。
“厲姑娘,暫時停一下船。”
厲若海心頭雖然有些不耐,還是依言照做,槍尾微微點了下船底,小舟一顫,穩穩定在了湍急江流中,不動不搖。
“有什麼發現?”
徐行轉回頭,繼續趴在舟頭,撥弄著浪頭,答非所問道:
“你會不會釣魚?”
厲若海乾脆地答道:
“不會。”
少女雖然說不上是急性子,卻極為珍惜時間,和釣魚這種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的娛樂活動,自然是絕緣。
徐行也不以為意,隻是看向波濤起伏的前方,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
“不會正好,我教你啊。咱們現在沒有現成的家夥什,還想釣大魚,就得講究一個願者上鉤。
沒有必要用真氣強行維持,讓船順流而下就是了,稍微顛簸一點,比較自然。”
厲若海如今已經頗為熟悉徐行講話的風格,一聽他這麼說,便品出一種不懷好意的味道,有些驚訝。
“真有收獲?”
徐行抬起手,甩了甩袖子上的水,搓了搓掌心,有些不滿道:
“厲姑娘,你不會以為我剛才真是在玩水吧?”
厲若海沉默了。
等到徐行都轉過頭去,看了她幾眼後,少女才麵色如常地彆過臉,然後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徐行沒有移開目光。
厲若海堅持彆著臉。
看了一會兒後,徐行幽幽道:
“我現在才知道,厲姑娘,你的側臉也蠻好看的。”
“你!”
厲若海這下總算是繃不住勁兒,雙眼睜大,麵皮抽動,惱羞成怒。
徐行不禁哈哈大笑,立即轉過身去,看向前方水道,目不斜視,沉聲道:
“快到了,嚴肅點。”
嚴肅點?
厲若海氣笑了,雙手緊握槍杆,骨節都繃得發白,足見用力之大之猛,甚至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爆響。
那張美玉般無暇且瑩白的絕美麵容上,更是飛起兩團濃鬱豔紅,這不是嬌羞,而是活生生氣出來的血色。
依靠超凡脫俗的精神修為,徐行即便是不回頭,也能感受到厲若海的神情變化,甚至將少女如今的麵容儘收眼底。
一時間,他心中忽地升起一種奇怪感覺。
——這種狀態下的厲姑娘,還挺好玩……哦不,是挺可愛的。
想到這裡,徐行就有點想笑。
但是一感受到從身後傳來的森寒目光,他便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裝出來一副全神貫注、專心致誌的模樣。
以他人仙級彆的身體控製力,論演技,自然要比厲若海高出幾個量級,根本讓少女抓不到任何破綻。
過了一會兒後,徐行又浮動了一下水流,朗聲問道:
“厲姑娘,我看這地方就不錯,適合當個釣點,要不要我教教你,如何打窩、下餌?”
厲若海雖是餘怒未消,不想和他說半句話,卻也明白應該是到了地方,正事要緊,便強忍怒氣,淡淡道:
“既然如此,勞煩徐兄展示了。”
徐行哈哈一笑,撫掌道:
“好說,好說。”
他們兩人在舟上說說笑笑,水底下的鐘仲遊卻憋得頗為辛苦。
從這艘小舟出現在三裡外時,鐘仲遊就有所感應。
雖然從速度和起伏程度來看,這艘船沒有任何異常,但這種天氣,還敢行船的,定然非是等閒之輩。
鐘仲遊畢竟是老江湖,又知道有高手潛伏在側,自然不會節外生枝。
所以,他乾脆連穀凝清的氣息也一並掩去,一並隱匿起來,隻等這艘船過去後,再帶穀凝清上岸。
隻不過,鐘仲遊此時雖是不敢放出神念,進行大範圍感知,憑借單純的聽力,也能聽明白徐行和厲若海的交談聲。
徐行一開口,這位老宗師便不由得在心中腹誹,這種天氣和流速,在江心處釣魚,實在是異想天開。
隻不過,聽到這個脆生生,明顯就沒有發育完全的兒童嗓音,鐘仲遊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緊接著,聽到厲若海的那清脆悅耳,且吐字清晰利落,充滿力量感的獨特嗓音後,鐘仲遊卻猛然睜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朝江上望去。
“觀人察物術”乃是陰癸派門人必修課中的必修課,鐘仲遊作為陰癸派中,保底坐三望二的人物,自然精於此道。
是以,他隻是一聽厲若海的聲音,就知道這是一個絕不遜色於穀凝清,甚至是猶有過之的上乘爐鼎。
就在這時,鐘仲遊注意到,在聽見這個聲音後,穀凝清的眼睛也不自覺地放大,更是浮現出一種驚懼莫名的光。
穀凝清自然聽得出來,那個聲音的主人,正是自己令自己夜不能寐、朝思夜想,不惜私自跑出雙修府,也要一見的厲若海。
“嗯?”
鐘仲遊一把將穀凝清抓到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少女那張充滿了異域風情的絕美麵容,勾起嘴角,邪笑道:
“怎麼,小娘子還認識上麵那位美人兒?”
穀凝清如今已被鐘仲遊的真氣縛住了嘴巴,難以開口。
若是在尋常時候,能夠與這位心目中的大英雄相逢,她一定會情難自抑,甚至是落下淚來。
可如今這種時候,她卻絕不願厲若海經曆和自己一樣的遭遇,便隻是驚恐地搖頭。
女孩滿頭秀發在水中散開,宛如水草蔓延,慘白的嬌嫩麵容上,更是一派楚楚可憐。
但穀凝清越是這般作態,鐘仲遊就越是肯定兩人之間的關係,開懷大笑道:
“小美人,遇上你,真是我的福份呐!
老夫這就上去,將上麵那小姑娘也擒下來,與你做個姐妹,如何呀?”
穀凝清在水中越發奮力地搖頭,鐘仲遊就笑得越發開心,不再有絲毫掩飾。
笑聲震動水體,在水中掀起澎湃大潮,令江麵再起洶湧波濤。
鐘仲遊敢於如此放肆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因為他非常清楚以穀凝清的出身,根本不可能結交到能夠威脅自己的人物。
若這小美人真認識舟上那人,那鐘仲遊自然也可以無需任何顧忌地出手。
可就在這時,一個長長的歎息聲,無遠弗屆地傳遍整個江底。
方圓五十丈內,原本激蕩的水麵立時風波不起,好似一塊平整的鏡麵。
“唉,本想慢慢悠悠的釣個魚,奈何,遇上你這麼個東西,平白敗了本人的興致。”
鐘仲遊猛地轉過身,卻見一個小孩子,正浮在自己身後,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自己。
這小孩子雖然隻有八九歲的模樣,卻已漂亮得不似凡間人物,倒像是由水之靈魄聚成的精怪之屬,又像是江神河伯一類的超然存在。
這樣的姿容和氣度,實乃鐘仲遊生平僅見。
而這孩子的目光,更是鐘仲遊不曾見過的。
鐘仲遊這一生,風光過顯赫過,自然也收獲過很多來自旁人的視線。
這些人的目光或是敬畏,或是諂媚,或是恐懼,或是憤怒,或是不屑,或是漠然,但鐘仲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
好像他不是在看一個臭名昭著的魔門宗師,甚至都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看一頭砧板上的魚,不帶絲毫彆的情緒。
“這位老前輩,可否為徐某解釋一番,什麼叫做……‘姐妹’?”
鐘仲遊心頭大駭,卻還是強忍震撼,沉聲道:
“敢問這位朋友仙鄉何處?老夫乃是陰癸派的鐘仲遊,可否行個方便?”
麵對這種詭異的人物,縱然鐘仲遊乃武道上的宗師人物,也不禁心頭發怵,甚至不惜搬出“陰癸派”的大名。
一般來說,以他的實力加上陰癸派的名氣,在這天下,擺不平的事情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畢竟,即便是武功高深、勢力深厚如龐斑,亦要顧忌陰癸派身後的“血手”厲工,不曾對鐘仲遊趕儘殺絕。
隻可惜,鐘仲遊今天就遇上了那個億萬中無一的例外。
徐行咦了一聲:
“你就是那個輸給龐斑,丟了執掌魔門之權的‘邪佛’?”
鐘仲遊聽到這番話,心中滋生的莫名恐懼立時便消退了一大半,確認對方並非是什麼神鬼精怪之屬。
隻要是人,無論武功究竟是高到何種地步,以鐘仲遊身份地位、見識經曆,都還不至於怕到不敢開口。
不過,當他剛擠出笑容,要回話時,就見徐行搖了搖頭,目光睥睨,冷笑道:
“朋友?憑你也配?”
言語落定,徐行拂袖一掃,一股超乎鐘仲遊想象的雄渾大力,從他的袖中狂暴湧出。
周遭江水立時往兩邊排開,江麵亦一分為二,翻卷出兩片高有數丈的浪花水牆。
若從上往下看去,簡直就像是有一柄巨大而無形的神劍,自雲端劈落,將整條江水攔腰截斷。
鐘仲遊目光暴突雙手攔在胸前,黑紫交雜的魔氣氤氳澎湃,縈繞周身。
可即便他全力張開空境力場,仍是難以抵禦,整個人一去三十丈,直接撞上江畔的陡峭山壁。
轟隆隆隆隆隆隆!!!!
雷音震動大氣,傳遍大江兩岸,激蕩漫天雨幕,在空中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波紋,茫茫江麵亦再起風波,如老龍興風作浪。
厲若海在江麵上,感受到水底傳來的震動,豁然站起,雙足一頓,穩住在風波中跌宕起伏的小舟。
她還沒來得及往下看,徐行已拎著一個千嬌百媚、玲瓏有致的大美人從湖中躍出,落到舟中。
這美人雖是麵色慘白,可沾濕衣衫下的身段卻極為美好,直可蕩人心魄。
厲若海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卻見徐行又一點船頭,鑽破厚重的風簾雨幕,足踏驚濤駭浪,直往鐘仲遊所在之處疾馳而去,隻留一句言語:
“厲姑娘,照看好她,我去去便來。”
厲若海上前一步,抱住這美人的身子,再一看她的臉,不禁訝然道:
“凝清,怎麼會是你?”
穀凝清在水底那會兒,已被鐘仲遊嚇得心神巨震、神魂激蕩,如今乍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眼中竟淌下兩行清淚。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對玉臂,環住厲若海的脖子,身子緊緊貼在少女身上,淚眼婆娑,隻不住地嗚咽道:
“若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女孩嬌嗔的嗓音就像群山之間泄出的雲朵,鬆軟棉柔,緩緩舒展,同時還隱含一股強自壓抑、難以紓解激蕩情懷。
厲若海感受著從穀凝清身子裡傳來的顫抖,並沒有拒絕這個擁抱,也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反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部,以表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穀凝清的心神才重歸平靜,她睜開一對好似湛然秋水的藍眸,直視厲若海的明銳眼眸,深情道:
“若海,我終於找到你了。”
厲若海被她那不帶絲毫掩飾的火熱目光一望,竟然有種針紮般的感覺。
少女有些尷尬地彆過臉,將穀凝清的身子扶正,才關懷問道:
“凝清,你怎麼會在此處?”
穀凝清仍是注視著厲若海,幽幽道:
“若海,凝清的心意,莫非你當真不知?”
厲若海呃了一聲,極其罕見地有了些手足無措之感,頭皮一陣發緊,猶豫道:
“凝清,我……”
穀凝清見這平日裡,行為舉止有如男兒般豪邁的大姐姐,竟然露出如此扭捏之態,也隻是眼波流轉,微微一笑,不再追問,而是回答起了厲若海的疑惑。
厲若海與穀凝清,正是相識於江湖中,彼時的穀凝清初出雙修府,雖有一身不俗的武藝,卻疏於世事,天真爛漫,隻愛蝶舞雙雙。
厲若海見這小女孩天真可愛,便出手為穀凝清擋下了幾波圖謀不軌的賊人,並且護著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但厲若海沒有想到,在這段日子裡,穀凝清對她竟然起了超越一般姐妹之情的情愫。
穀凝清乃是西域女子,性情熱辣奔放,並不避諱此事,不僅將這份情意坦然相告,還詳細解釋了自己所修的功法以及出身。
厲若海這才知道,穀凝清竟然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幾大門派之一,雙修府的傳人。
而她所學的“雙修大法”雖是一種遍述陰陽合和之道的無上法門,卻有一種頗為奇特的限製,即是修行之時,一方需有情無欲,一方則需有欲無情。
對男女來說,這種條件簡直可以說是苛刻,所以,穀凝清便想另辟蹊徑,與厲若海這個女性同修大法。
在穀凝清看來,若是同為女性,達成這個目標便較為輕易。
並且,厲若海強練“嫁衣神功”,一身陽氣之濃鬱、真氣之剛強,完全勝過了此世絕大部分男性高手,完全是上好的雙修道侶。
穀凝清一說,厲若海第一個反應不是拒絕她,而是對這個出身名門的大小姐刮目相看。
厲若海完全沒想到,平日裡稚氣得像是個大孩子的穀凝清,竟然在武學上也有如此奇思妙想。
好在,這念頭在心中隻是出現了一瞬,厲若海很快便掙脫了出來,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穀凝清的請求。
厲若海之所以援手穀凝清,就是因為自己曾經也有個弟弟,不願見她這般天真的孩子淹死在江湖裡,更是把穀凝清當做了自己的妹妹,全無此意。
所以,為了擺脫穀凝清的糾纏,厲若海將她送回雙修府後,便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彆。
可穀凝清回到雙修府後,仍是對厲若海念念不忘。
她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發自真心的欽慕,還是因為修煉“雙修大法”的緣故。
但穀凝清明白,若自己沒有辦法勘破這一重關隘,隻怕此生此生,都不能練成“雙修大法”,為自己的族人完成複國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