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斑則是衣袂飄搖,披風鼓蕩,極其瀟灑地向後飄掠而去,隻是衣角、大袖處,溢散出劈裡啪啦的電火花。
他看向徐行,目光一如既往,平靜道:
“若隻有如此手段,你會死。”
兩人如今的交流,已脫離了言語和聲音,乃是用純粹的精神意誌溝通,是以徐行完全能夠察覺到,龐斑“說”這句話時的自信。
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倒是大笑一聲,眸中綻放出濃烈精光。
“先拿出真功夫,再說吧!”
在這一次試探中,龐斑就已經察覺到,論純粹的功力,眼前這個疑似重生的轉輪聖王,比自己還有相當長一段距離。
不過,其人身具“大金剛神力”,兼之體魄堅固無匹,才能夠和自己硬拚一次,不露敗相。
——但這,亦隻是暫時!
龐斑在意識到徐行的優勢後,也不願再和他正麵相鬥,而是如徐行所說一般,拿出了自己的真本事。
魔師拂袖一掃,袖袍中滾落出一枚圓溜溜的黃晶球,球中氤氳著一股深沉魔氣,變化萬千,有如星團,黑暗中蘊生出光怪陸離、絢爛輝煌的景致。
徐行自不會令他得償所願,身形如雷光破空,長嘯一聲,周身筋骨皮肉亦隨之震動。
聲音彙於一處,在半空中形成巨大而可見的震蕩漣漪,彼此融合,以一種洞穿山嶽的猛烈氣勢,撞向龐斑。
他這一動,立時將剛剛龐斑遺留的魔氣巨柱扯得支離破碎,四散紛飛,化為一片漆黑煙雲,蒸騰氤氳,彌漫天際。
但下一刻,那黃晶球中蘊生的魔氣升騰而起,聚成一條麵容與龐斑肖似,卻更為龐大,也更為猙獰醜惡,仿若魔神降世的人影。
徐行能夠感受得到,這尊魔神虛相甫一現世,便散發出一種堪稱狂亂的劇烈情感波動,完全可以說是五蘊熾盛、三毒俱全,與他體內那隻陰魔極為相似。
與之相對應的是,自魔神現身後,龐斑臉上僅存的波動都已消失,眼中隻有一種漠然至極,宛如悠悠蒼天,無彆有情的神光。
徐行甚至有一種感覺,完整的龐斑仿佛已經被分為兩個個體,一個是龐斑本體,寂然如神,太上忘情,另一個則是虛相魔神,心智狂亂,暴虐如魔。
這便是龐斑根據“道心種魔大法”,以及“黑天書”開創的“劫魔天大法”。
道心種魔大法的正統煉法,本是要先修玄門正宗心法,以建立本身的道體道心,再從道心中生成魔種,繼而朝著魔變之路前進。
隻不過,要練成這種法門,光是第一步,就足以已令曆代魔門邪帝望洋興歎,難以觸及。
因為夠資格擁有秘卷的,皆為魔門一派宗主,他們魔功深厚,誰肯廢去原有魔功,重新開始練習心法路向截然相反的另一功法。
並且兩派六道間傾軋嚴重,就算有大毅力、大恒心的邪極宗宗主,甘願廢去全身魔功,專修道功,至少也有九成九的概率,死於內部鬥爭。
而玄門大法又極其注重根基,若非是從小培養,絕難有大成就,更不要說是從魔門半路轉修——剩下那零點零一成,就卡在這裡。
在盛唐三部曲中,邪帝龍鷹亦是用了十九年的功夫,才真正築基立道,可見修行此法的不易。
並且,度過第一關,後麵培育魔種、經受魔劫、也是一關比一關難過,哪怕其中有“種他”收割的法門,實踐起來亦困難重重。
但是龐斑在得到了“黑天書”,仔細研究了其中的“劫力”、“劫海”概念後,卻驚喜地發現,這門武功若是與“道心種魔大法”相合,完全能夠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黑天書”開辟隱脈後,能夠從肉身中挖掘出一股無內無外、無陰無陽的“劫力”,因有如此特性,“劫力”便能隨心轉化,成就玄門正宗的道體、道心,亦隻在一念之間。
道心種魔大法“立道第一”的門檻,由此不攻自破,再不能稱之為阻礙。
並且,“黑天書”的劫力來自肉身,又能夠輔助“道心種魔大法”的第四關結魔的修行。
“結魔第四”,便是要求使用者用千奇百怪的手法自殘,受儘種種痛苦,來激發魔種。
這種修行法門有些類似大明王朝世界的四大煉、火燒身,極其凶險,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厄。
可是有了專攻人體潛能,開發血脈神通的“黑天書”,“結魔第四”便能相當輕易地度過。
正因有了“黑天書”相助,龐斑才能從“邪帝舍利”中得到這種正統煉法後,隻用極短時間,攀升到如此境界。
隻不過,等他修煉到“魔極第十”,衝擊“魔變”之境時,又遇上了瓶頸。
“魔變”之境,要求道法和魔種兩分,再重修道功,令道法也完成一次“死而複生”,才能真正完成魔心種道。
問題在於,龐斑的道法修為,完全來自“黑天書”,也即是自己的肉身,又如何與魔種分離?
所以,他想到了借助另一具道胎之力的法子,便遣人捕捉厲若海。
隻不過,在閉關期間,龐斑卻久違地得到了來自“魔宗”蒙赤行的啟示。
這位“魔宗”此前精研“藏密智慧書”,極擅以精神駕馭物質之道,後來又得了大明尊教的“禦儘萬法根源智經”,將“禦”之一字衍生到了巔峰。
蒙赤行所禦之物,不是天地間的任何存在,恰恰是他這個人本身,而他給龐斑的指引,亦在這個“禦”字上。
龐斑冥思苦想許久,才終於明白了蒙赤行的意思——他要禦的不是自己,而是外物,也即是“邪帝舍利”。
龐斑手中的“邪帝舍利”,本是魔門邪極宗聖物,這晶球擁有吸取和儲存人類真元和精氣的奇異特性,所謂精氣,便是一種類似“劫力”的存在,乃元氣、元神之根本。
“邪帝舍利”曾經吸納了邪極宗曆代邪帝的精元,一旦被人得到,用正確方式提取出來,便能平添數百年功力。
不過等傳到龐斑手中時,這枚“邪帝舍利”中的精元已經消耗殆儘,隻存“道心種魔大法”的傳承神念。
但修為到了龐斑這一步,一味地追求功力,反倒會有損功體純粹,是以他也不在意這些精元。
恰恰相反,空無一物的“邪帝舍利”對龐斑來說,才真正具有價值,因為他要用這枚舍利,來容納自己的精元,完成“魔變”的道魔兩分。
“道心種魔大法”所謂的“魔種”,其實換一個說法,也叫做識神,一般人平常的所思所感,均是識神用事。
用徐行的話來說,“識神”便是代表自我意識。
而道胎指的則是元神,深藏在心靈深處的某一處所,在識神的思感之外,也即是代表本我起源,亦或者說自性靈光。
龐斑則是通過“邪帝舍利”,硬生生將自己的“識神”和“元神”分割了出來,形成兩個相對獨立的個體,以便於更好的進行“魔變”之境的修行。
並且,除了以邪帝舍利分裂魂魄外,龐斑還用“黑天書”之法,將“邪帝舍利”中這個承載了劫力精元與識神的自己,煉製成了劫奴,分出了主次之彆。
“嗯?”
即便是徐行,對龐斑這堪稱狠辣的所作所為,亦不得不感到震撼,他不由得想到原著中活躍於隋唐年間的“邪王”石之軒,暗自感慨。
——難道精神分裂,當真是魔門的宿命?
此時此刻,首次拿出這種姿態的魔師,亦是展現出了與自己決心相匹配的戰力。
他的肉身淹沒於滾滾魔氣中,宛如散去形骸,“劫魔天”虛相卻越發凝實,駕馭滾滾魔氣,朝徐行撲殺而來。
這種魔神相流淌著一種飽經歲月滄桑,卻依舊不動不搖的暗金色澤,舉手抬足間,皆是魔門武道的精華,詭秘莫測、千變萬化。
並且這尊魔神相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會卷起滾滾的欲念濁流,以此侵蝕徐行的心靈。
這脫胎於“識神”與肉身本能的魔神,在龐斑“元神”的操縱下,體現出一種徐行不曾見過的侵蝕力。
這讓他不禁想到了“元限”那以自身情緒熔鑄而成的“傷心小箭”。
不同之處在於,“元限”的“傷心小箭”已經傾儘他畢生的全部心念,再無進步空間。
連帶他整個人,都變成了個無念無想、無情無欲的空殼,龐斑的“劫魔天”卻是隨時都在產生滾滾欲念,並且一刻比一刻高漲。
徐行也算是精神層麵的大宗師,從大明王朝時期,便在不斷以此克敵,更是積累了堪稱豐富的經驗。
在他以往的認知中,無論手段形式如何,精神層麵的爭鬥,都要根植於精神強度。
強度不達標,饒是什麼神功秘法,亦難有作用。
但龐斑的“劫魔天”不同,它不是在以純粹的精神力來進行這種傳統的對抗,它尋求的乃是一種“染化”。
這種“染化”,完全是通過“共鳴”來實現,如徐行、龐斑這種高手,對戰之時精神都會極為集中,以捕捉對方的氣機變化。
在這個對峙過程中,他們的精神自然也會高度同調,方才兩人的意識交流,便是因此而成。
而“劫魔天”也是通過這個鏈接,用自己急劇變化的心念,朝徐行發動“染化”。
對此界高手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如此“染化”的前提,便是要先令自身陷入到這種狂亂境地中,在強者之爭中做出如此行徑,與自殺何異?
但龐斑卻通過識神、元神兩分的手段,硬生生完成了這本不可能的事,甚至把自己一切衝動、欲念,儘數化成了攻伐敵手的武器。
這一下,就足以令習慣了用氣機互鎖的武人,陷入兩難境地。
若是閉鎖感知,必然難以抵禦龐斑的共識,並且就算閉鎖感知,也不能完全免疫這種基於“共感”的“染化”。
但如果當真置之不理,全然不去管這種“染化”,出手亦會受到極大限製。
好在,徐行所學的佛門大法,亦極其擅長破除魔念,並且他自己亦是一名精通魔功、善於操縱六欲濁流的高手,對待這種攻勢,亦有屬於自己的解法。
他謹守一心,驚蟄真氣激蕩得越發洶湧,觀想“天鼓雷音如來法相”,以佛門正法雷音洗滌神魂,破滅魔氛,摒棄欲念帶來的影響,再用改良後的“屏風四扇門大法”將這些魔念逐漸統合,逐步分析其中構成。
在暫時構築起精神層麵的防線後,徐行亦要麵對來自現實世界的攻勢,不過,在這方麵,他的經驗還要更為豐富,應付起來更為輕鬆。
隻見這小童雙手連環揮動,把從北宋世界學來的眾多雷門神功施展得淋漓儘致,配合驚蟄真氣的加持,亦具有非凡的破壞力。
隻幾個呼吸,兩人已在山道上,寸步不離地交手了數百回合,且全然平分秋色,就連魔氣與雷光所占之空間,亦難分軒輊。
論及招式,兩人皆是博采眾長、遍覽百家,都已到了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巔峰境界,可以說是不分勝負。
但在這種層次的激烈對抗中,招式變化的意義已經很小,真正比拚的乃是意誌、肉身,以及真氣儲備。
激戰中,徐行眉頭一動,傳過去一個再清楚不過的意念。
“你的武學根袛,已然偏離了空境武道?”
在這幾百合的交手中,徐行已經察覺到,龐斑的空境場域,與其說是武學根基,倒不如說是一種全然的攻伐手段。
他真正的根基“魔種”,已經轉移到了“邪帝舍利”之上,徐行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吐槽——這不就是第二元神嗎,說一句大地遊仙,你還真修起仙了?
龐斑的“元神”在接到這個意念後,亦沒有反駁的意思,而是平靜地回道。
“有張老兒橫亙在前,此界的‘空境武道’已難有超脫之機,若不改易道路,將無望真的‘破碎虛空。’”
與此同時,徐行也從“劫魔天”的欲念濁流衝擊中,捕捉到另一股信息。
世人都說,張三豐的存在,阻礙了空境宗師“破碎虛空”的道路,但這老道士究竟是如何做到,卻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即便是言靜庵、了儘這樣的空境第二重天宗師,也是知之甚少,可已經觸摸到那個門檻的龐斑,卻知道得極為清晰。
現在,他便將這個情報,分享給了徐行。
空境第三重天的大宗師,為了踏足“破碎虛空”的無上道境,便要排除一切罡煞之氣的乾擾,製造出一個絕對“真空”的場域。
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嘗試在某個節點,撕裂天地胎膜,可張三豐卻完全不走這條路,他將“十陽境界”徹底融入了已有的“空洞”中。
借助前代高手破碎留下來的“空洞”,張三豐的“十陽真氣”,已經充斥於天地各處,甚至可以說是凡有日光處,皆要受到他的影響。
雖然沒有人知道,張三豐究竟是如何做到,但現實就是,每一個躋身第三重天的大宗師,隻要想抵達“絕對真空”的境界,都必須麵對這頭強悍到無與倫比的攔路虎。
是以,如蒙赤行、八思巴這種半步破碎的高手,在意識到難以突破這個關隘後,皆另尋他路。
龐斑本就有誌於武學至高,自然也不甘心屈居人下,“劫魔天”便是他的一種嘗試。
龐斑告知徐行如此隱秘,自然不是出自好心。
麵對徐行那無垢無漏、不染塵埃的心靈,縱然是龐斑都感到有些棘手,於是他便想到了用這個天下僅有數人知曉,無比隱秘,卻關乎武人身家性命的情報,來試探徐行的反應。
不出龐斑所料,明白這個消息後,徐行那如金剛琉璃般,澄澈透亮、晶瑩剔透的心境,亦出現了絲毫的不諧。
龐斑抓住這個機會,念頭一動,先前那磅礴傾瀉、有如江潮般衝入徐行體內的魔氣,竟然掙脫了“天鼓雷音”意境的鉗製,劇烈騰動起來,再凝成一枚晶瑩剔透的魔種。
道心種魔·種魔第二!
並且,龐斑在借助“黑天書”之能,用這種煉法修成“道心種魔大法”後,亦發現若是將“黑天書”的培育劫奴的手段,與“道心種魔大法”的“種魔”、“種他”結合,更能衍生出一種威力無窮的攻伐手段。
龐斑將之稱為“劫魔天”,一旦被其魔氣侵入體內,魔氣便會凝聚成魔種,並且自行演化為“劫海”,汲取對手體內的“劫力”,等到時機成熟,便會破體而出,成為這位魔師的資糧。
徐行亦感受到這突然生出的魔種,他眉頭一皺,嘿笑一聲。
“在我肉身中動手腳?”
神念蕩開,徐行身形驟然膨脹,與常人等高,渾身筋肉虯結,眉心處“牟尼誅”再現塵寰,一條條鼓脹大筋突出皮膜,皮膜、血肉、骨骼皆瘋狂扭動,好似群魔亂舞,掙紮不已。
——龍象鎮獄相!
在修煉了“大金剛神力”日深後,他此時的“鎮獄相”已經比對戰紅日法王那時,要更為強橫霸道,除去眉心的“牟尼誅”外,身後亦浮現出一輪金華燦然、有如大日的圓滿明光。
龐斑的劫力、真氣、魔念一旦種下,便會潛伏於血肉中,即便是宗師高手,亦很難察覺。
因為他們雖然知道肉身的重要性,卻隻會一味地用真氣去強化,不會研究血肉之軀中的精微變化,這也是魔種可以趁虛而入,潛伏下來的機會。
不過,可惜的是,龐斑此次出山,對上的乃是徐行這個煉身武道的集大成者。
“黑天書”的本質,本就和徐行的“真形法體”彆無二致,皆是以開發肉身潛能,激發神通為宗旨,“魔種”又如何瞞得過他?
龐斑在等徐行的心靈出現破綻,徐行又何嘗不是在等這位魔師發動攻勢?
在魔種破滅的那一刹那,徐行沉聲一喝,龍象鎮獄相一變,再次演化生滅輪轉、究竟涅槃的清淨寂滅之意,一拳當頭砸落。
隻聽轟然一聲,“劫魔天”法相渾身顫抖,就連作為中樞的“邪帝舍利”亦劇烈轉動,破碎出一蓬魔氣精粹。
就在這個時候,在徐行身後,一隻如無暇美玉的右手,握成拳頭,悄無聲息地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