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直到此時才能看清楚方才那片山林的全貌,雖然這已經很難被稱為山地——隻剩下一片廢墟。
這片廢墟整體下沉凹陷,與其說是廢墟,不如說是廢坑。
除去山林外,還有峨眉派沿途修建的宮觀、屋舍、殿宇,都被兩人交手產生的餘波,摧枯拉朽地毀滅,到處都是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的殘跡。
在其中還有一條清晰可見的道路,寬有十六丈,延綿極廣,足有近百丈,兩邊平整、塌實、光滑,形成某種高密度的結晶。
厲若海一看到這條道路,便想到了那一座被蒙赤行硬生生打出來的山穀,雖然規模還未有那般恢弘,但是兩側這種結晶的性質,已經極其接近。
這條大道的儘頭,是一個坍塌陷落的半球形巨坑,深有數丈,巨坑更是有如晶石玉璧一般,倒映著天邊悠悠雲影,光可鑒人。
徐行正站在這巨坑邊緣處,大戰終止,那種有如雷鳴滾滾、連綿不絕的巨響聲亦倏然而止,風煙俱淨、天宇澄清,一切都顯得如此寂靜。
靜得就像是秋後的一場夢。
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場似有似無的夢境中,隻是看著那個最後的戰勝者,體會著那種難以言喻的震撼感覺。
方才那個問題,在此刻有了答案。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神,至少已不算是人!
徐行亦停了一會兒,用於平複自己的傷勢,也在抓緊時間,整理從這一戰中得到的收獲。
這一戰,算是他來到此界中,打過的最為凶險、最為刺激,收獲也最大的一戰。
論真正的根基,經過了六十年沉澱、坐擁“道心種魔大法”、“黑天書”兩本神功絕學,又有蒙赤行這種絕頂人物調教的龐斑,還要勝過他一籌。
隻不過,比較武學底蘊,卻是身具兩個世界之武道精華的徐行,要更勝龐斑。
他這一身武學,有太多超越此界武道常理之處,自然也令龐斑料想不到。
在這種級數的強者之爭中,光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手段就足以成為殺手鐧。
可徐行這一身所學,簡直是駁雜到堪稱浩瀚,舉手抬足,儘是龐斑不曾見過的武道精髓、殺招、絕式。
徐行縱然在單純的硬拚中占不到太大便宜,卻因有如此豐沛的儲備,隨時能夠根據龐斑的手段,選取克製之法。
以“龍象鎮獄”克製魔種變化,用陰魔導致龐斑“道魔失衡”,再憑“無法無念”破了龐斑的“魔變”一擊,便是最好的例證。
戰鬥到此處,徐行已經算是把握到了稍縱即逝、難得一遇的戰機,即便是如思漢飛那樣的高手,露出這種破綻,亦會被他輕取。
但龐斑也不愧是魔門巨擘,功行深厚得超乎想象,徐行哪怕是手段儘出,也最終沒能一擊功成,隻是打出了一炷香的時間限製。
由此,這場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強者之爭,便又進入了互換招式的相持階段。
在這一步,兩人已不再是單純比拚根基、招式,比較的乃是真正的意誌、才情,就看誰能超脫原有限製,再做突破。
真正的決勝要素,就在此刻出現。
徐行通過身、魂二分,以“無法無念”境界徹底激發了肉身中的純陽拳意,更令神魂也出現了陽剛之氣,終於打出了此生最巔峰的一擊。
到最後,龐斑雖然決意拋棄道心,不再走陰陽並濟、水火交融的堂皇大道,徹底墮入魔道,就連肉身都一並舍棄,仍是敗在這至陽之拳下。
不過,龐斑雖然最後失敗,但他的“道心種魔大法”,以及自行分裂魂魄的“劫魔天大法”亦是給徐行留下了深刻印象。
尤其是那種從肉身中升華出來的“劫力”,以及龐斑最後展現的“魔極”,更是讓徐行頗有興趣——這樣的魔道變化,我又是否能夠重現?
隻不過在此之前,徐行也要先解決肉身純陽之氣,與濁念魔氣相衝突的問題,但他又想到龐斑的道魔互撞互擊之招。
若是按照這個原理,他又能否借著純陽拳意和濁念魔氣的衝突,真正在人身中開辟秘境?
一時間,無數武道上的奇思妙想,在徐行腦海中浮現出來,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將這些猜想付諸實踐,親身驗證一番。
隻不過,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來,徐行體內就傳來一陣又一陣洶湧如潮的劇烈痛覺。
他也是直到此時,才終於醒悟到,自己究竟傷得多重。
為了應付龐斑那勢大力沉的拳頭,徐行就算變化繁多,也要以具備“大金剛神力”的體魄為基礎。
縱然十成中隻有兩三成力,真正落到他身上,那也足以造成不可小覷的破壞。
所以,經過數百合的交手,哪怕不計算魔氣的侵染,徐行這一身金剛體魄,亦是受創嚴重,瀕臨破碎。
更何況,龐斑以另類“魔極”境界打出來的最後一擊,雖是沒有勝過徐行的“至陽之拳”,仍是將他體內的隱患徹底引爆。
其實現在的徐行,內裡早已是骨斷筋折、血肉模糊,戰力十不存一。
隻不過他還有一身法衣做遮掩,又有純陽拳意隔絕神念探查,才會讓人摸不清楚深淺。
隻不過,徐行這種手段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近在咫尺的厲若海、穀凝清。
見徐行取得最後勝利,言靜庵等人相隔甚遠、一時又心緒複雜,是以才沒有什麼動作。
而厲若海、穀凝清則是心係徐行安危,一見他顯出身形,便各自施展身法,來到了他身旁。
還沒有走近,隻是靠近其人周身五丈,厲若海就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
厲若海立即回想起來,徐行當初逼出精血,為自己療傷時,她也曾經嗅到了這樣的味道。
不過這一次,香氣因為太過濃鬱,是以並不顯得清新淡雅,反倒是給人一種濃烈之感,可想而知,這一次徐行究竟受了多嚴重的傷。
厲若海俯下身子,隻見徐行的麵容上,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蒼白,並且在蒼白中,還夾雜著些許金光,那都是皮肉下滲出的血絲。
他的呼吸較之以往也越發急促,一呼一吸,都令這種奇異香氣顯得越發濃烈。
不過,即便傷痕累累,徐行的目光依舊如淵海般平靜。
與徐行相逢以來,厲若海也曾見徐行迎戰過諸多強敵,可無論哪一次,他都能輕而易舉,甚至是輕描淡寫的取勝。
在這幾次戰鬥後,徐行在厲若海心中,已經成了縱橫無敵、所向披靡的最佳寫照。
由於這種印象太過強烈,是以少女雖然明知荒謬,有時卻也忍不住懷疑,他會否是一個永遠不會累、不會受傷,更不會敗的天生戰神?
但現在,厲若海至少已經知道,即便是他也會受傷,她看著徐行的纖細身軀,嗅著格外濃烈的香味,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忍心的感覺。
少女不禁單膝跪地,令自己的視線與徐行平齊,再伸出白皙到明亮的纖纖素手,為他抹去臉頰上殘存的血絲。
注意到厲若海的擔憂目光,徐行揚起臉,咧嘴一笑,夾雜著金絲的血水,又從眼角、鼻孔中淌出來,令那笑容顯得無比詭異。
穀凝清隨後趕來,看到這一幕,隻覺得心頭一震,原本明亮湛藍的瞳孔中,亦四溢出某種類似霧氣般,令人琢磨不透的光。
不過,這感覺隻在少女心中存在了一刹那,因為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擔憂,自心底深處湧出,將這種酸澀之感儘數衝散。
穀凝清雖然不知道,這香氣是來自於徐行的精血,卻也從這一幕中,看出這位高深莫測的小弟,究竟傷得如何嚴重。
她深吸了兩口氣,才強忍住驚呼的衝動,目中卻仍舊浮現出無比深沉的憂慮,小聲問道:
“小弟,你……”
徐行當然看得出兩位少女對自己的關懷,心中一片溫暖,隻是恍若無事地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微笑道:
“些許小患,不妨事。龐斑這廝畢竟活了六十多年,牙口鋒利些,也是正常。”
穀凝清當然聽得出來徐行在開玩笑,不過她如今,卻沒有絲毫嬉鬨的興致,隻是看著徐行,沉默不語,心中思緒萬千,頗為複雜。
徐行見她不說話,又回過頭去看厲若海,語氣歡快,仿佛邀功一般,開懷道:
“這次,總算是給你報仇了吧?”
說這句話時,徐行那的深邃眼眸,在熾盛陽光中顯得無比透亮,目光和陽光彙成一股融融暖意,飛淌進了厲若海的心底深處。
少女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喉嚨像是凝固了,濃重的擔憂中摻雜著懊悔,不斷地激蕩翻湧,拍擊著她的胸膛,幾欲破體而出。
其實厲若海知道,以徐行的性情,就算沒有自己,也絕對會找上龐斑,他們都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武人,在路的儘頭,終會相遇。
但少女就是為此而感到懊悔和愧疚。
這種情感毫無由來,卻難以抑製,更在頃刻間填滿了她的胸懷,並且激蕩至四肢百骸,乃至身軀的每個角落。
厲若海甚至回想起來,當初小弟慘死於自己懷中的景象,以及那種溫熱身軀在手中逐漸變冷、變涼,再變得有些粘膩的觸感。
就在她心神恍惚時,徐行已伸出手,揉亂了厲若海的秀發,他佯裝不滿,搖了搖頭,歎道:
“搞那麼沉重乾嘛,我又不是死了,對咱們武人來說,這不是家常便飯嗎?”
被徐行這麼一說,厲若海亦反應過來,對他們這種渴望在生死中取得突破武人來說,與強敵浴血廝殺,身受重傷,本就是必經之路。
既然人還活著,又何必如此在意?
最起碼,在今天之前,厲若海一直都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
但是看到徐行為了自己的事而受傷,她卻覺得極其難以接受。
想到這裡,厲若海心中再次浮現出那種曾經讓她極不舒服的感覺。
此時兩人已近在咫尺,那是連鼻息都會交織於一處的距離。
從徐行的角度看,厲若海那張完美的麵容上,在慌亂中更添了幾分以往沒有的柔弱,緊繃雙頰亦泛起血色,眼波流轉,意味莫名。
過了一會兒,少女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銳利,柔弱之感儘數褪去,化作一片耀眼的明豔。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按在徐行的肩膀上,站起身來。
厲若海拍了拍勁裝,然後居高臨下地俯瞰徐行,朝他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羊脂美玉般的纖手,語氣中帶著罕見的嚴肅。
“龐斑之事,算我欠你。”
徐行一聽就知道這小姑娘在糾結什麼,心中暗歎一聲,沒多做解釋,隻是晃了晃腦袋,握住了她的手,語重心長,柔聲道:
“江湖中的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濟,怕誰累誰,便不算是個真正的江湖人,何況是你我?”
徐行說這話時,不由得目露感慨。
一個有很多懷念的人,才有這樣的感慨。
一般來說,厲若海對徐行的目光變化,都很敏感,隻是看到這一個眼神,就足以確定很多事。
可現在,少女卻被那一句“何況是你我”,如醇酒般深深地溫暖著。
她雖然沒有表露出來,長長的睫毛卻忽地低垂,微微顫動,擋住了女兒家的眼神。
就在這時,穀凝清忽然湊了過來,一把從後麵抱起徐行,她上下打量著徐行,最後才用一種不服卻不得不服的口吻,深深一歎道:
“小弟,我同行這麼久,我居然一直沒有看出來,你是這麼油嘴滑舌的人!”
徐行在她懷中,抬起頭,仰視少女那張痛心疾首的俏麗麵容,小小的圓臉上滿是疑惑。
“啊?”
穀凝清卻不理會他的疑惑,雙手抱得更緊,徐行甚至可以感受到,這具嬌軀的微微顫抖。
通過這種顫抖,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少女隱藏在嬉笑神情下的另一種情緒——那是不安。
或許是因為厲若海已經用過於嚴肅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穀凝清才選擇了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獨有的關心。
想到此處,徐行反倒是板起臉,冷靜道:
“撒手。”
穀凝清微微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嗔怪道:
“和若海就是不怕誰累著誰,和我就是這麼說話,你也太過分了。”
徐行平靜道:
“想我現在就死,你可以抱得更緊些,到時候就永遠不怕累了。”
穀凝清雖然聽出來他在開玩笑,還是不敢再有動作,乖乖把徐行放到地上,才跺腳道:
“本姑娘心善,今天先不跟你爭。”
厲若海在一旁,看著兩人談笑風生、嘻嘻哈哈的模樣,眸中掠過一抹不為人知的羨慕,就連剛剛感受到那種暖意,都淡了些許。
直到此處,遠遠旁觀的言靜庵,才終於帶著了無、了儘來那個人,走到徐行身邊來。
這三位堪稱正道柱石的宗師,如今光論外表,甚至比徐行還要狼狽。
了無、了儘雖然看似全身無傷,眼眸裡卻布滿了血絲,好像下一刻就有血水就會從眼眶中淌出來。
兩人本來都是風姿極佳,氣度卓然,如今卻顯得顯得異常疲憊,臉色灰敗無光,雖然體型沒什麼大的變化,卻給人一種形銷骨立,精元空虛之感。
言靜庵則要稍微好上一點,雖是雲鬢散、衣袍亂,青絲披散,卻令那窈窕有致、曲線曼妙的絕美身姿若隱若現,更添一番猶抱琵琶半遮麵的風韻。
這位受白道武林敬仰,令十八派俯首的慈航靜齋之主,竟然全無雍容貴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洋溢出盎然的生機與活力。
好像她不是一位遺世獨立、俯瞰人間的仙子,而是一名落落大方的江湖俠女,隻俏生生地往那裡一站,就令厲若海、穀凝清移不開眼睛。
言靜庵看向徐行,雙手抱拳,誠心實意道:
“徐宗師援手之恩,言靜庵在此謝過。”
言靜庵?
這個名字一出,厲若海便下意識地眯起眼,穀凝清的目光中,也多了一抹驚奇意味。
厲若海之所以能夠在十七歲這個年紀,闖下偌大名頭,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由於她那肆無忌憚、百無禁忌的作風,以及對武學和戰鬥的狂熱。
但這種人,在江湖中並不少見,為何獨獨厲若海能夠脫穎而出?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厲若海也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那堪稱完美、毫無瑕疵的麵容。
在這個賽道上,她唯一的競爭者,便是眼前這位慈航靜齋之主。
因此,厲若海對言靜庵這三個字,有近乎本能的敏感。
她雖然從來不以這張麵容為傲,內心深處也忍不住好奇,究竟是怎樣風華絕代的人,才能和自己相提並論?
現在這個答案,便出現在她麵前。
真正見到言靜庵後,厲若海便不得不承認,雖然兩人的身姿、麵容皆是難分軒輊,各有千秋,但是比起氣質過於凜冽和冷傲的自己,的確是言靜庵更容易受人歡迎。
徐行也揚起臉,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享譽江湖的奇女子。
在原著中,幾乎每一個見過言靜庵的男子,都不禁為之心動,毒醫烈震北如是、魔師龐斑如是,就連至情至性的“覆雨劍”浪翻雲,亦不例外。
對這樣的一個人,徐行自然不禁好奇,並且,他前世讀書的時候,就有一個疑惑。
——若是這天下第一美人,和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稱,且終生心無旁騖、專注武道的厲若海相遇,又會如何?
雖然在原著中,黃大師並未有此安排,但徐行還是忍不住遐想。
念及此處,他便忍不住用神意感知了下厲若海的麵容,捕捉到了一種不服氣的神情。
徐行這才想起來,這個世界的厲若海,已經變成了女兒身,她雖然亦有不讓須眉的英風豪氣,但有些東西,終究還是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