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若海手中長棍一揮,看了會兒徐行,才點了點頭,用一種肯定口吻道:
“你又變強了啊。”
早在慈航靜齋中,徐行就已成就了大宗師,令厲若海難以望其項背。
按道理來說,大宗師境界的武者,想要再向前走一兩步,都是難如登天。
而想要從大宗師到堪比張三豐、鐵木真這等人間真仙的地步,甚至比沒有武功的人,練到大宗師還要更困難。
可當徐行來到天柱峰,不過數日功夫,竟然又百尺竿頭更進一兩百尺,根本是視武道常理於無物。
這甚至已超越了武道大材的範疇,就好似對他來說,武學之路毫無關隘險阻,腳下全然是一片坦坦蕩蕩的通天大道。
無論是誰,在意識到這一點後,都會不可避免地感到震撼,即便是厲工這樣的大宗師,亦不會例外。
可厲若海卻說得一派理所當然,就好似已然司空見慣,語氣都沒有多少起伏,平平淡淡。
聽到這番話,徐行有些恍惚。
在他的印象中,厲若海此前麵對自己時,縱然實力有所不足,也永遠是一副挑戰者的姿態,充滿昂揚鬥誌。
甚至於,她即便是麵對張三豐這等人物,都想要上去稱一稱斤兩,又何時會用這種口吻?
又看了看厲若海,徐行忽然想起來,自從離開東島,來到天柱峰後,他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麵對麵地交談過。
當初厲若海提議要上東島,本是為了求取東島的“無相神針”之法,以補足“燎原百擊”中認穴打穴、細膩非常,迥異於尋常槍術的“二十針”。
不過兩人都沒有想到,在後來,這座遠離中土的偏僻小島,竟然會牽動天下風雲,成為正魔雙方的戰場,更引出鐵木真這樣的絕代強者。
雖然時間沒有過去太久,但現在徐行想起兩人當時的交談,卻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厲若海後,真心實意道:
“厲姑娘亦是突飛猛進,九陽神功進境非凡。”
徐行這話也不帶一點安慰成份。
其實就連少女本人都不知道,她從很早的時候起,就已被張三豐所關注。
老真人為了她,還請動厲靈在暗中出手,試圖幫她攔下來思漢飛。
雖然由於沈萬三的插手,這件事並未做成,但也可以看出張三豐對厲若海的重視。
在徐行以長虹貫日之姿,橫空出世前,老真人眼中,厲若海和浪翻雲便是這個時代真正有希望成就大宗師,甚至是問鼎破碎之境的種子。
最為重要的是,這兩人雖然性子各不相同,一個孤傲淩絕,一個閒適散淡,卻都是重情重義之人。
隻要能夠對他們加以合適的引導,張三豐相信,這兩人便能夠成為自己的同道中人,一齊彌補此界空洞,致力於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如今一見到厲若海,老真人更是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這一身“九陽神功”儘數傳了下去。
少女強練“嫁衣神功”多年,一身陽氣無比熾盛,論及同“九陽神功”的匹配度,比之具備純陽拳意、氣血陽剛的徐行,亦隻差一籌。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穀凝清看中,作為共參“雙修大法”的人選。
隻不過,將“嫁衣神功”轉為“九陽神功”後,厲若海所要麵臨的痛苦和折磨,比之先前不僅沒有減弱,甚至還有所提升。
所以,穀凝清在這些天裡,便一直陪伴著厲若海,用自己的“兩極歸一”場域,儘力幫她化解過剩陽氣,緩解痛苦。
正因有穀凝清相助,厲若海才不至於走火入魔、徹底被焚化肉身。
在厲若海身後,穀凝清亦緩緩走出。
少女推了一把厲若海,又皺起鼻子,眉毛顫動,故作不耐煩地道: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高手吹捧來吹捧去的,把本姑娘這種弱女子放在什麼地方?
要聊武學,就自己找個地方,好好探討,彆在小女子麵前礙眼。”
說完這略帶戲謔的言語,穀凝清又朝徐行眨了眨眼,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才轉身擺了擺手,瀟灑離去。
徐行看著穀凝清的背影,隻能無奈一笑,他轉過頭來,又望向厲若海,攤開手,坦然邀請道:
“正好,我最近也在修煉‘九陽神功’,對如何避免其中缺漏,亦有些心得,不妨找個地方,交流一番?
厲若海並未提出異議,隻是疑惑道:
“還要單獨找地方?”
徐行微不可查地朝身後望了望,厲若海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少女雖然未成大宗師,目力亦極為驚人,隻一望,就看到了天柱峰頂,那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厲若海頓時心中了然,跟著徐行往天柱峰外走去。
此界的武當山,並沒有如大明王朝,亦或者北宋世界那樣,大規模地修築宮觀。
而且在張三豐到來後,幾乎所有的道人都撤了出去,把這座道家福地,儘數讓與了這位在世真仙,用於施展驚世神通,鎮壓破碎空洞。
但是七十二峰朝大頂的山勢,仍是沒有改變,徐行和厲若海下了天柱峰,便沿著蜿蜒曲折的山道,一路走向了天柱峰前的小蓮花峰。
即便事前沒有交流,兩人仍舊是默契地選擇了步行,且走得並不快。
他們不僅沒有動用真氣,就連超乎尋常的肉身力量都給忽略,從外表看上去,充其量就是兩個走慣了山路,久經鍛煉的行山客。
徐行和厲若海並肩而行,誰也沒有說話。
如今已是深夜時分,被方才被徐行引動的玄武七宿星光,亦漸漸黯淡了下去。
中天月明,月光從林葉間隙,一滴一滴地漏了進來,落在兩人肩頭。
月光像是彙成了一片青光湛湛的潭水,將萬物都融於其中,再也不分彼此。
厲若海走著走著,就有些出神。
少女忽然想到,好像從三峽之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徐行一起並肩而行,反倒是經常看他的背影。
也親眼看著他,從一個隻到自己腰身的小孩子,一下長成和自己並駕齊驅,甚至是更高一頭的少年人。
一想到這裡,厲若海那原本澄澈的心境,就變得有些複雜。
她更是想起了在慈航靜齋中,穀凝清經常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就在少女心頭千思萬緒之時,忽然聽到徐行低聲感慨道:
“看來這些日子來,厲姑娘果然是變了不少,若是放在剛出錦官城那會兒,你早就抱怨我走得慢了。”
當時徐行提出,想要在東島之會前,趁著兩個月的空檔,遊名山、曆大川,厲若海還老大不情願,隻是礙於情麵,才勉強答應下來。
在旅途中,少女更是抓緊一切時間修煉武道,不願浪費一絲一毫的光陰,對周遭景物皆視而不見,惹得徐行連連歎氣。
不過,當厲若海回想起那些日子裡,徐行用那張小圓臉,做出的老氣橫秋之態時,卻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純粹而歡快的笑容,徐行極少在厲若海臉上看見。
隻是他心中暗自思索,或許少女是和穀凝清相處太久,也被這位熱情大方的異域公主感染。
笑完後,厲若海雙手背在身後,反握隻剩槍杆的丈二紅槍,眯起眼,直接道:
“那些日子,看你歎氣,倒是比什麼景致都來得有趣。”
徐行對厲若海的調侃,倒也不以為意,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女就把臉轉了過來,直視他的雙眼,認真道:
“其實,我很清楚,你是想借此機會,讓我的胸襟、眼界更開闊些,不至於太走極端,一不小心便粉身碎骨。”
月光映照下,少女那張冠絕當世、輪廓分明的側臉,越顯明豔。
漆黑的眼瞳裡泛著溫潤的暖光,像是載著月色的湖麵,靜謐而溫和,湖麵下,則湧動著無比複雜的情感。
這樣的厲若海,是徐行不曾見過的。
他沉默了會兒,才點頭道:
“其實,我從第一天見你,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僅烈,而且銳利。
我隻怕你再這麼練下去,會越削越尖、越磨越銳,徹底變成一把隻能傷人的鋒刃。”
其實論對武道的瘋魔程度,徐行絲毫不下於厲若海,而他一開始修行的煉身武道更是凶險絕倫,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可以說,徐行麵對過的苦痛煎熬,絲毫不比強練“嫁衣神功”的厲若海來得少。
但他的性情亦沒有變得凜冽森寒,更不會讓自己的人生,完全被武道追求填滿。
對徐行來說,修行武學是一種純粹的樂趣,他甚至不能說是練武功,而是玩武功、耍武功。
除了追求樂趣外,他的人生也充滿了其他的意義。
無論是幫張居正等人鏟除嘉靖、嚴世蕃,還是挽回喬峰等人在原著中的悲劇,都是徐行追求人生價值的一部分。
在厲若海身上,徐行看不到這樣的價值。
按照原著來說,厲若海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收取風行烈為徒,還是醉心武道,都不過是為了逃避失去亡弟的痛苦。
徐行不知道,如今這個世界的厲若海,是否也是如此,但他由衷希望,少女能夠在學武練武之外,找到其他的價值與意義。
厲若海稍微向徐行身邊挪了挪,臉也靠得更近了些,在這個距離內,兩人的呼吸都已交織在一起,略帶寒意的山林中,溫度亦上升了些許。
少女蹙起眉頭。
“可惜?以你的手段,若是真覺得我這條路錯了,又何必用如此浪費時間的方式?”
徐行搖了搖頭,歎道:
“與我不同,就一定是錯的嗎?倒也未必,更何況,如非必要,又或者是麵對需要施以懲戒的惡人,我也不會用這種手段。”
“在我看來,世間眾生的性情,皆受先天稟賦的製約,又遭後天經曆的捶打,最終才得以成形,譬如一副山水畫卷。”
言語間,徐行雙手一翻,左手掌心真氣凝聚,形成一座雖然小巧袖珍,卻崢嶸崔嵬的山峰,右手則是托起一條蜿蜒曲折、延綿不絕的長河。
他將左手的山微微抬起,讓厲若海能夠看得分明,繼續道:
“世人先天稟賦不同,便導致每個人所見的天地,皆是獨一無二,便如這山勢。
有些人眼力奇佳,能夠看到的世界就更為絢麗,有些人耳力非凡,便能聆聽萬物之聲。
而眼力不好的,便隻能聚焦於眼前的一畝三分地、耳力不佳者,亦隻能聽清身邊人的三言兩語。
這些種種稟賦不分好壞,交織於一處,就成了每個人的天性。”
言語間,徐行手中那座山峰,已經產生了多次變化,象征不同的天性。
緊接著,他又抬起右手的蜿蜒河流,解釋道:
“但天性並非不可改,更不會完全決定一個人的性格,後天的經曆,亦是極為重要的一環。”
言畢,徐行又將雙手合於一處,令長河從山頭落下,沿山勢蜿蜒,縱橫流漫,隨山勢變化,河流各不相同。
“水無常勢、無定形,往往是順流而下,既因先天稟賦而變化,這也是為何,即便身處同一環境,有相同經曆的兩人,也會有不同的性情。
但水流又會用自己的方式,潛移默化地改變這一切。
河水的水質不同、流量不同,帶來的影響也不儘相同。”
言語間,厲若海又見徐行手中那座山脈,有些岩石已被水流侵蝕,改造出來一條更寬更擴的河道。
這些感悟,都是徐行從過往經曆中得來。
他自從在大明王朝世界,修成不壞之軀起,就時常用以心傳心的方式,為各類武林人士傳授武學。
但同樣的一段神念,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會衍生出不同的效果,這便是徐行方才說的,如水之就下,順流而已。
但他的神念,亦會在潛移默化中,感染這些武者,讓他們變得更勇敢、更熱烈,北宋世界的段譽,便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說完這一切後,徐行一拍手,將山峰與河流都儘數拍碎,才坦然道:
“隻不過,山水圖是定格的靜態,人的性情,卻是在不斷變化。
我所做的,不過是將自己這條道路上的風景,暫且分享給厲姑娘你。
厲姑娘乃是非常人,當行非常道,縱然與我所求不儘相同,也未必不是一條堂皇大道。”
儘管同行了一段不短時日,但徐行看得出來,厲若海從骨子裡,還是那個頑強且執拗、愛走極端的少女。
雖然這並非是徐行所求的大道,但他也不否認厲若海的道路。
大道三千,能有幸同行一段,已是幸事,又何必強求?
徐行雖然很願意向所有的朋友們,分享自己這條道路上的風景,但也從沒想過,讓他們都走上和自己一樣的道路。
厲若海聽完,亦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看來,你我果然是不一樣的人。”
徐行也笑起來:
“其實,性格不同的人,隻要有度量、有慧眼,反而能夠互相欣賞,且相處得更好。”
厲若海聽到這話,眉毛動了動,轉過身、移開臉,向前走出去幾步,忽然問道:
“所以,你是說我有度量、有慧眼咯?”
徐行挑起眉毛,故作壓抑地道:
“怎麼,難道厲姑娘自己沒有發現嗎?”
厲若海沒有回頭,隻是肩膀抖動幾下,才哼了一聲,低聲道:
“算你會說話。”
遠處的天柱峰上,張三豐右手捏著一麵仿佛由陽光聚集而成的寶鏡。
鏡中清晰倒映出徐行和厲若海的身影,老真人一邊看,還在不斷幫浪翻雲轉述兩人的聊天。
當聽到徐行對於性情的解釋時,兩人都有些驚訝,老真人用左手摸了摸虯髯,不得不感慨道:
“踏法此言,已然超脫了性惡性善的藩籬,更把過程形容得頗為形象,當真振聾發聵。”
在此之前,張三豐雖然也意識到,性情本既有先天稟賦的因素,又受後天經曆的影響,但是卻在潛意識中,將“先天稟賦”這個詞,籠統化為本性。
隻是如今聽徐行這麼一說,老真人才恍然意識到,所謂本性,其實很可能隻不過是因為,每個人的天賦能力不同。
甚至隻是如眼力、耳力這種身體上的天賦,亦會影響性格,甚至有可能,所謂的天性,皆是來源於此。
浪翻雲亦是點頭不止,歎服道:
“徐兄觀察入微,經曆豐富,實乃浪某所不及也。”
不過很快,看到兩人最後的互動、拌嘴,兩人的麵色都有些古怪,且齊齊歎出一口氣,顯出同樣的落寞神色。
不知為何,明明是看彆人的熱鬨,可到頭來,張三豐和浪翻雲,都感覺自己反倒是成了樂子。
老真人左手握拳又鬆開,轉過頭,望向浪翻雲,幽幽問道:
“還看嗎?”
“額……”
浪翻雲也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仔細想了一會兒,才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老真人,要不然,還是算了吧。倒不是感覺不舒坦,就是感覺有些不地道。”
張三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
“翻雲,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是你要老道開鏡子看的,怎麼這會兒又感覺不地道了。”
“啊?我?”
浪翻雲剛想說些什麼,便見張三豐右手一運勁,將鏡子捏碎成晶粉,拂袖灑了出去,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