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天地夾縫的對拚中,徐行和鐵木真的力量、意誌、技巧都已抵達了此生的最巔峰。
但無論如何,勝負終將分明。
徐行這融彙畢生信念的一記“射天狼”,最終打在了鐵木真的胸膛處,將他的心臟徹底粉碎,整個人就此洞穿。
但鐵木真體內並無絲毫血肉,但眼角卻漸漸出現小小碎塊,晶瑩剔透,好似星辰碎片,緩緩飄散。
裂紋很快便蔓延至鐵木真全身,碎片亦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即便死亡已經無可避免的降臨,鐵木真臉上卻全無怨憤,好似所有的情緒,都已被徐行這一拳徹底排出了體外。
那雙好似永遠燃燒著不熄戰火,充滿野心和欲念的眼眸,亦變得無比平靜。
他勉強站直身軀,看著徐行那具幾乎化為焦炭、白骨裸露、血肉萎縮的身軀,不無遺憾地歎道:
“可惜,仍是差了一點。”
在過往的征服道路上,鐵木真從未發出過這樣“軟弱”的感慨。
對他來說,隻有成與不成、勝或不勝,永遠不存中間的區域,並且他一直都是成功和勝利的化身。
但現在,麵對徐行這個前所未見的敵手,鐵木真卻從心底裡,體會到了這種求而不得的遺憾。
因為他感受得到,若自己能夠戰勝此人,一定會體會到此生從未享受過的絕大快樂。
在這樣的快樂下,即便是犧牲生命,亦不算是難以接受的代價。
隻可惜,即便鐵木真有玉石俱焚、與敵同亡的覺悟,這個願望終究是沒能達成。
誠然,鐵木真最後那一拳的確是夠強夠勁,但徐行的“射天狼”,不止有他自己的力量,亦融彙了兩人交手至今,產生的一切餘波勁力,以及被打散的遊離真氣。
麵對這樣的力量,即便是鐵木真亦不能不敗,更不能不——死!
在生命的儘頭,這位成吉思汗即便大半個身子,都已化成晶瑩碎片,仍是勉強抬起頭來,看向徐行眼底深處。
看了會兒後,他灑然道:
“看來比起本汗,你才是真正的戰神,作為見識這一拳的回禮,這份經驗,送你了。”
言語落定,鐵木真仍是抬起即將潰散的手臂,遙遙指向徐行,朝他傳過去了一抹蘊含有豐富信息的神念。
這其中,正是全套的“戰神圖錄”,以及鐵木真畢生修行的經驗、武學。
這足以令天下武林沸騰、澎湃,甚至是徹底混亂的武學傳承,被鐵木真置如敝履,隨手扔給了徐行。
徐行還沒開口,鐵木真便哼笑道:
“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即是大草原的鐵則,本汗自然不會違背。”
徐行怔了怔,歎道:
“你這個人,倒也算是有趣了。”
雖然相識甚短,但鐵木真的一言一行,仍是給徐行留下了深刻印象。
無論如何,這位絕代霸主,即便沒有達成最終目的,仍是如他所願的那般,活出了自己最想要活的,轟轟烈烈的人生。
隻不過徐行不知道,鐵木真之所以贈他戰神圖錄,還有一個不曾說出口的原因。
在鐵木真看來,戰神本就是不屈的象征,象征他年幼時,那段反抗金國壓迫,立誌要將草原民族統一,不受任何人侮辱的雄心壯誌。
可現在的成吉思汗,早已從反抗壓迫的仁人誌士,成為了暴虐恣睢、橫行無道的霸主,這份戰神之誌,自然也發揮不到最儘處。
但他能夠感覺得出來,徐行和他不一樣,即便有再強的力量,此人也隻會選擇做戰神,而非是統禦一切的帝尊。
——這人,的確是戰神圖錄最好的傳人。
此時此刻,鐵木真的形體已然消失,隻有一個聲音在徐行腦中悠然回蕩,且越來越低,直至無聲:
“統領世界,令它變成想要的模樣,本就是最強者的權力,既然勝了,你便好好享受這樣的權力吧……”
籌謀百來年、曆經兩世輪回的皇圖霸業,終成泡影。
徐行此時亦是精疲力儘、性命垂危,但他卻沒有去在意肉體上的傷勢、精神上的損耗,隻是仰麵躺在地上,高高舉起右拳,長長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一直以來,他都極其享受與同級強者浴血廝殺的逼命刺激,取得勝利後,更是會收獲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但這一次,費儘千辛萬苦、竭儘智謀武力,終於戰敗這沐浴著無數光環的強大敵人後,徐行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那熟悉的滿足,而是一種如釋重負。
因為這是一次,他輸不起的戰鬥。
一直以來,徐行雖然都是出於自我意誌,幫助那些他能夠幫助、願意幫助的人,並且不惜代價。
但與之相對的,他心中亦沒有多少負擔,隻因這事本就是全憑自願,即便做不成,也沒有任何人會因此責怪他。
就連徐行自己亦是如此認為。
在以前的他看來,做事最重要的不是成敗,他也管不了是成是敗,無非儘心儘力而已。
在大明王朝世界,幫助戚繼光,與張居正合謀,在北宋世界,重建逍遙派,襄助諸葛正我,皆屬此類。
徐行和這些朋友、兄弟,都是誌同道合,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奮鬥的道友、同誌,並且他們所有人,都已做好了為這個目標犧牲的準備。
可以說,將他們團結在一起的,不是哪個具體的人,而是那一麵名為“道義”和“公理”的大旗。
但這一次不一樣。
厲若海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公理、道義,甚至這個世界的存續,亦或者是更廣的眾生。
她之所以做出這種決定,純粹也隻是為了徐行這個人而已。
其實,除了對武道的熱忱外,徐行和厲若海可以說是性情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徐行除了練武外,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滿興趣,樂於結交各行各業的朋友,更尊重朋友的想法和意見。
就比如說對師兄無崖子,徐行雖是極其不願見這位老人離去,但到最後,仍是選擇遵從了他本人的意願,更沒有去打擾老人的安眠。
厲若海就不一樣。
少女因早年經曆之故,將此生絕大部分精力,都傾注於武道,心靈極其封閉,不屑與旁人交往,稱得上朋友的也隻有穀凝清、徐行兩人。
這些天來,時常與她比武較技的浪翻雲,也隻能勉強稱得上半個。
厲若海的性子亦極其直率,有些時候,明明想說的是更柔軟的話語,可話一出口,就不自覺地帶上了斥責一樣的冷硬。
並且,少女一旦下定了決心,根本不管旁人的看法,就像將嫁衣神功,強行傳給徐行一般,根本不給他任何拒絕的空間。
徐行有些時候也在想,如果當時是厲若海和自己一起麵見無崖子,隻怕少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把這老頭兒先治好了再說,根本不會放任他離開。
有些時候,徐行會生出這麼自我的想法,隻不過他能夠忍下來,而厲若海則是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忍的。
人生在世,難道不該我行我素?
一想到少女那張倔強的麵容,徐行就不禁流露出笑容,隻覺得極有意思。
繼而,又有一種由衷的慶幸,從他心底深處湧了上來,頃刻間填滿整個胸膛。
——好在,終於是贏了。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讓徐行對生命二字,又多了許許多多的感觸。
有些時候,儘力和儘力之間,亦有區彆,若他在這次死戰中敗亡,隻怕會比鐵木真還要更不甘百倍、悔恨千倍!
徐行這個漂泊許久,仿若不係之舟的行者,一向眼睛都隻盯著前方未見之處,可這一次,卻首次感受到了從身後傳來的牽扯。
這種牽扯的力道並不強,卻像是一條既堅且韌的絲線,無比明顯,令人難以忽視。
念及此處,徐行再次躺回了戰神殿的地麵,右手也緩緩垂落,享受著這片刻安寧。
隻不過,下一刹那,整個戰神殿便在劇烈的爆炸中轟然解體,化成萬千碎片,朝著整個武當群峰灑落而去。
徐行正躺著的地麵,亦崩解潰散,他的身子裹挾著一團熾盛焰光,朝一處峰頭砸去。
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一聲龍吼,金角黑龍自山林某處縱起,龍軀蜿蜒,盤踞山峰,用寬厚的背部,將徐行接了下來。
徐行一睜開眼,便看見了滿臉擔憂的穀凝清、厲若海。
早在徐行前去迎戰時,就讓魔龍先送兩位少女離開武當境內,再回來參戰。
隻不過,後來他用“真武昊天鏡”換得張三豐能夠一展拳腳,將武當境內的大宗師、宗師們都給一網打儘,倒也沒了魔龍用武之地。
徐行此時雖是形貌淒慘,卻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朝著兩人咧開嘴,微微一笑:
“回來了。”
厲若海看著徐行,貝齒緊咬嘴唇,沒有說半句話,隻是雙手一張,將他那具被燒得焦黑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此時的厲若海,體內已不存絲毫真氣,僅憑一身橫練體魄,亦難以抵禦徐行身上殘存的熾盛熱力。
隻一會兒接觸,她的白皙肌膚,就已被燒得泛起灼痕,好似皸裂焦土,須發亦呈現出火燎的枯黃之色。
徐行身子一動,本想推開她,卻發現厲若海抱得越發用力。
足足三五個呼吸後,她才將手鬆開,自己的衣衫亦變得有些破爛。
穀凝清適時地傳過去一股真氣,恢複了厲若海肉體上的傷勢,並將殘存熱力一並祛除。
厲若海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徐行的雙眼,直戳了當地問道:
“在這個世界,你還能停留多久?”
徐行沒想到,少女一開口,就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苦笑了聲,才開口道:
“至多,隻能再壓製兩天了。”
徐行和鐵木真在天地夾縫一戰後,此界的破碎空洞,已經到了一種難以抑製的地步,界外對他這位破碎高手的牽引,也是越來越強。
若非是徐行體內真氣損耗過多,又還有“真武昊天鏡”鎮壓,他早已破碎虛空而去。
並且,再這麼壓製下去,他的存在本身,就會成為擾亂天地秩序的根源。
厲若海卻沒有絲毫意外,反倒是接口道:
“而且在這兩天裡,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吧?”
徐行直視著她的目光,有些艱難地點頭。
按照他和張三豐事先的規劃,在擊敗鐵木真後,便要借助“真武昊天鏡”的力量,將天地胎膜上的孔洞,固定成一座天門。
這樣一來,此界破碎虛空的高手,亦不必再自行撕裂天地胎膜,隻要功力足夠,便能衝擊天門,自行飛升離去,從根源上杜絕天災。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厲若海揚首,睜大一雙秋水般的明眸,定定地望著徐行,不複以往的英氣凜凜,輕聲道:
“既然時間不多,那我也長話短說,隻問你兩件事。
第一件事,踏法,你之前願意遷就我,到底是不是可憐我?”
到了如今,厲若海也能意識到,他們初次相遇時,徐行說的要找個人,以護衛自己肉身,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他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想換個法子,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接受他的保護而已。
“可憐你?”
徐行不禁笑了起來。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就一副雖然心事沉重,卻孤高無人可近,自潔傲岸的樣子。
那的確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姿態,卻也不免有些勞累了,我由此心生不忍,才想幫你一把。
我也說了,我跟你是共患難、同修行的關係,這其中沒有誰是弱者,自然談不上可憐。”
他又反問道:
“你看我像是為了同情你而接近你嗎?你想想,你是個需要人可憐的人嗎?”
厲若海雙手十指交叉著負在身後,剪水雙瞳直視徐行,又忽然問道:
“那現在是第二個問題——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厲若海這句話問得全無猶疑,說完後,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眼瞼微斂,又飛快地補充道:
“不論你怎麼想,我都喜歡你,沒得改。”
厲若海這話,簡直就像是她的槍法,大氣磅礴、無孔不入,絲毫不給人回擊的空隙。
這一次,她甚至臉都沒有紅一下,蠻不講理得理直氣壯。
徐行愣了下,目光掠過厲若海的肩頭,看向穀凝清,狐疑道:
“凝清,這也是你教她的?”
穀凝清一臉無辜,攤開手:
“我可沒這麼大本事。”
厲若海卻把頭揚得更高,毫不退避地同徐行對視,一字一句地道:
“與凝清無關,這都是我自己想說的話。”
徐行看了她一會兒,不由得歎道:
“厲姑娘,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人嗎?”
厲若海挑起眉毛,用鼻音應了一聲:
“嗯?”
徐行也笑起來:
“簡直是強搶民女的山大王!”
穀凝清則是捂嘴輕笑起來:
“和你這種人彎彎繞繞,倒還真不如單刀直入。”
徐行看了會兒厲若海,也笑起來。
他右手一震,將其中充盈的熱力徹底震散,再用隻剩白骨的五指,抓住厲若海的手腕,按向自己的胸膛,輕聲道:
“如果不是因為有你,或許這一戰,我便回不來了。”
徐行又頗為風趣道:
“恩公的救命之恩,小生無以為報,看來是隻能以身相許啦。”
感受著那顆心臟的跳動,再聽到這樣的言語,厲若海的心臟也跟著劇烈地跳了下。
她隻感覺跳的不隻是心臟,而是自己心中那閉鎖種種情緒的閘門,如今這些情緒,都如山洪暴發、江河傾瀉,全數湧了出來。
先是茫然、怔忡,便是欣然、歡喜……
其實厲若海也知道,她一直以來,都是強行把東西送給徐行——她的功力、她的關心、她的愛意。
厲若海從來沒有問過徐行究竟想不想要,少女隻固執地知道一件事,這些東西她從不給彆人。
正因明白自己是一廂情願,所以厲若海才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會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也因為如此,她如今才會這般欣喜。
少女猛地抽離指尖,桃腮飛起一抹紅霞,紅到了耳朵尖,明眸泛起濛濛水汽,貝齒緊咬,將胸中劇烈起伏強行壓了下去,隻悶悶地應了聲:
“油嘴滑舌。”
徐行見少女這般模樣,心頭憐惜之意大起,不由得伸出手,撥了撥她的頭發。
厲若海又抬起頭來,望向眾人身後那隻剩半截的天柱峰,朝身後退出幾步,自己將發絲捋到耳後,灑然道:
“既然一切都說清楚了,那便走吧。”
她又再次恢複成了以往那英姿颯爽的狀態,喚出已經變化為丈二紅槍的蟠龍棒,舞了一個徐行再熟悉不過的槍花,輕快道:
“你先走一步,我隨後便會跟上,隻要活著,我們總有一日,能夠重逢。”
即便是說著這可能性極其微小的事件,厲若海的語氣中卻也沒有絲毫氣餒,反倒是充滿了堅定的自信。
徐行此生雖然已經經曆過無數次離彆,卻也始終充滿探索未知天地的豪情壯誌,更從不會為羈絆而止步。
但這一次,見到厲若海這般篤定、如此自信的神情,他卻有些遲疑了。
這樣漂泊流浪的生活,對他來說,是一種無上享受,但是對厲若海來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