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徐行轉過頭,看向周遭這分出清濁、判定陰陽,即將趨於穩定的虛空世界,頷首道:
“這個地方,比之我先前和鐵木真交戰時,還要更為穩定,在天門徹底成形前,應當能夠承載你我交手的餘波。
正好,咱們也趁此機會,檢驗一番,這座天門究竟是否足夠堅固。”
以徐行、張三豐的修為,若是在外界放手一戰,必然是還沒有分出勝負,就已被逼得各自破碎。
若想要儘情交手,也隻有在這個奇異之地,並且,徐行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也不算是全然的借口。
他們雖是為合力為人間打造了一扇直通外界的天門,但這座天門畢竟是有形有質的存在。
若是後世高手圖謀不軌,欲要再次掀起災禍,定然會以天門為目標。
現在他們兩人既然還沒有離去,又考慮到這種可能,借此機會為後世高手測試一番,也是自然之理。
畢竟,若是現在出現了問題,兩人都在,還可以想辦法修補。
若是等到他們各自飛升後,人間隻怕又要過幾十上百年,才能又出一個破碎級數的高手。
聽徐行這麼一說,張三豐不由得笑起來:
“聽這個意思,今天不打還不行了?”
徐行又笑道:
“打不打,到底是老真人說了算,隻不過真如我方才所說,老真人自己,怕也憋得有些難受了吧。”
聽徐行再次提到這個話題,張三豐也有些恍惚。
其實他自己都快不記得,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全力出手,與人論武較技了。
上一次,似乎還在百多年前,麵對那個和自己同樣被逐出少林的同門師兄弟。
不過,那一戰後,領悟了太極之道,開始著手創造九霄真經的張三豐,便再沒有遇見過任何值得全力以赴、拚命廝殺的對手。
其實他這一輩子雖是在武道上一騎絕塵,卻並不似徐行、鐵木真這樣熱衷於浴血廝殺。
畢竟老真人雖是少林寺出身,如今到底是道門中人,虛懷若穀,淡泊明誌。
有對手固然是一件好事,若是沒有對手,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亦是老真人的良師益友。
事實上,這一百年間,張三豐都是這麼過來的。
長久駐守一地固然有些無聊,但以老真人的心性,亦不算是什麼。
可此時此刻,看著徐行的那雙仿佛燃著火焰的眼眸,張三豐心中卻也久違地湧現出一股濃烈戰意。
他忽然發現,這些年來,自己不是因為修身養性而遺忘了如何戰鬥,而是因為太久太久,沒有出一個這樣的好對手,能讓自己提起戰意。
有這麼一個好對手在前,老真人自然是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了以往,更尋回了久違的爭勝之念。
一個時時參悟九霄真經、九陽神功,還執著於“真武七截陣”的無尚大宗師,若說他心中沒有一點勝負欲,又怎有可能?
隻不過,就如鐵木真以四方諸國、帳前猛將悍將、以及天下萬民為敵一般,張三豐也是以天地自然為敵,彌補破碎空洞,正是這樣的舉動。
其實,這樣的武道“大年”,在曆史上也未嘗沒有出現過。
即便胎膜破損,經過幾次天災的宣泄後,等到該破碎的高手離開後,胎膜亦會慢慢彌合,並且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出不了破碎級數的高手。
若是將目光放長遠,在千年、數千年的角度來看,這亦算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與地震、海嘯這種天災一般無二。
可張三豐卻偏偏要管。
這也是為何,練成“周流六虛功”,洞悉天地運轉之理的,萬歸藏會評價他是逆天行事,徒費心力。
可天地自然、日月星辰固然有遠勝人身的無窮威力,以張三豐近三甲子修為,亦萬難媲美,卻到底是死物,應變極其緩慢,不及武者多矣。
甚至經過數十年的熟悉後,張三豐感覺自己和破碎空洞的較量,已經逐漸演變成單純的角力,雖然不是沒有壓力,卻也的確是無聊。
如今徐行亦練成了“無極歸真”、“十陽境界”,具備他所沒有的佛門意境,又完成了他設想中的“真武七截,一人成陣”。
更何況徐行還戰勝了鐵木真,踩著這位絕代霸主的屍骨,用最無可置疑的戰績,證明了自己那獨步天下的實力。
即便因老道比徐行多了兩個甲子以上的修行歲月,所以兩人的武道根基、真氣儲備,還有著一段漫長距離。
但不可否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絕世天才,的確有了挑戰他的資格。
張三豐一想到徐行的年紀,目光就變得更為感慨。
如此年紀,在他原來那個世界,亦最多隻算是徒孫輩,等到離家數十年後,隻怕又要往後再論三四輩了。
但偏偏就是一個這麼年輕的後輩,竟然能夠擁有如此強橫的修為,能夠和自己站在同一高度,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念及此處,張三豐方才胸中騰起的戰意,就變得越發濃烈且不可抑製,少年時的意氣風發、雄心壯誌,好似在這刹那間複蘇過來。
反者道之動,既然前一百來年,已然靜極,從今以後,倒也不妨動上一動!
老真人亦咧開嘴,朝徐行笑了一笑,神情神態,都不同於以往那個和藹寬厚的長者,變得更為張揚,甚至可以說是張狂。
他長袖一拂,哼了一聲,道:
“一直以來,他們都以為,老道鎮壓破碎空洞,是阻斷了大宗師的飛升之路,其實,大錯特錯。”
老真人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既然連老道都打不過,還有什麼資格去‘破碎虛空’?
人人都說這是武道極峰,在老道看來,他們不過是因為懼怕老道、不願直麵老道,才隻能選擇逃避罷了。”
張三豐的語氣雖是平淡而和緩,與平常一般無二,卻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霸氣,雖隻是一點,卻已足夠驚心動魄。
他又歎了一聲,遺憾道:
“可惜,能夠認識到一點,奮起餘力來挑戰老道的人,有且隻有蒙赤行一人而已。”
徐行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傲岸不群的張三豐,卻沒有絲毫驚訝。
武功練到他們這個地步的高手,怎麼可能沒有這種舍我其誰、舉世獨尊的淩絕傲氣。
隻不過,遍覽徐行生平所見高手,論傲氣,張三豐也是絕無僅有的那個。
畢竟那是曾經以一己之力,鎮壓兩座天下,令無數絕頂高手都隻能仰視,而難以觸及的無上大宗師。
即便是鐵木真與之相比,也是霸道有餘,傲氣不足。
意識到這一點後,徐行卻顯得越發地興奮,既有如此高手,若不能儘情一戰,豈不是畢生遺憾?
當日在九空無界,沒能和關七放手一戰,已讓徐行深感惋惜,如今他自然不會放過張三豐這麼個絕好對手。
說到這裡,張三豐亦感受到徐行那堅逾金鐵的強烈意誌。
老真人頓了頓,抬起頭來,眼中綻放出不遜徐行絲毫的光芒,直視其人眼眸,針尖對麥芒,毫不避讓。
“你學了九霄真經、真武七截,算是老道的半個傳人,現在這一戰,就當做是最後的考較了。”
徐行灑然一笑:
“既如此,便請了!”
言語落定,兩人同時站定,極為默契地采取了九陽神功的九陽五絕,作為這人間最後一戰的“開場白”。
霹靂神掌、九陽神劍、陰陽大挪移、火雲掌、烈焰刀。
兩人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動手”,而是以十陽真氣,分彆凝聚出對應“九陽五絕”五大招意的人影,朝彼此轟殺而去。
一時間,真氣所凝的人影忽閃忽逝,雖隻二人,卻好像有無數人激烈交鋒,並且這些人影雖然麵目稍顯模糊,身軀卻是無比凝實。
這些人影的每一招皆內蘊無窮變化,招招不同,卻都是恰到好處的應對,巔峰妙絕。
若是讓尋常武者見到其中哪怕一招,也足以參悟數十年,成為一代武學大家。
可若是貪心不足,要攫取數種招式真意,隻怕反倒會心力憔悴,乃至徹底枯竭,就此耗儘神念而亡。
雖然看似激烈至此,但也不過是這場巔峰之戰的前奏而已。
兩人都在借助對方帶來的壓迫感,汲取彼此招式中展現出來的領悟,將自己的神意、招式儘可能地向上拔升。
九陽五絕就好似五個定式框架,兩人都在這個定式框架下,演繹出了屬於自己的一番武道氣象。
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便是如此。
張三豐的五絕,雖然內蘊陰陽變化,但每一招每一式所展露的意境,皆是大氣磅礴、沉雄浩大,好似皇天後土,覆壓而下,不予人絲毫喘息之機。
徐行雖然也極其擅長這種戰鬥風格,但這一次,他的五絕在氣勢上卻不似張三豐那般大開大合,反倒是結構完整,配合無間。
即便單純的一招或許落在下風,但是在三四招後,卻又能奇妙地扳回一城,而那輸了的一招,也正是在為後來的攻勢做鋪墊。
九陽五絕後,便是九霄真經、太極玄功等一係列武當武學。
真氣凝形的人影,戰況越來越是熾烈,兩人的神意亦是攀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敏銳程度,人影變化亦逐漸趨於一致,展現出相似的風格。
這也代表著,兩大強者都已從對方的武道身上,獲得了與不同卻彆有益處的領悟,逐漸融於己身,成為自己的武學底蘊。
這既是比試,也如張三豐先前所說,一場針對徐行的考較,端看他對武當絕學,究竟領悟到了什麼地步。
在張三豐那個世界,武當雖然與少林並立為武林雙壁,但畢竟沒有少林千餘年的積累。
即便有張三豐這個天縱奇才坐鎮,又不斷創出全新武學,但論絕學數量,武當也遠比不上坐擁“七十二絕技”的少林。
而在純粹的應用武技領域,張三豐亦沒有選擇如少林一般,走繁雜路線,恰恰相反,他將自己的一切武學,都歸攏於太極二字。
無論是拳掌指腿這樣的肉身武技,還是刀槍劍戟這種兵刃術,都隻不過是為了詮釋太極二字而已。
就算是借助周天星力,在旁人看來近乎神仙術法的“真武七截陣”,亦是以陰陽太極之道為根基。
能夠練成真武七截陣的徐行,自然極其深刻地明白這一點。
不過,即便是陰陽化生的太極,在兩人手中,亦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
比過招式意境後,接下來,便是最為純粹的根基互鬥。
張三豐的太極,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太極,所謂遍述天地至理是也。
在老道人眼中,世界即便不是最單純的黑白二色,亦是從黑白二色演化而來,最終也會回歸陰陽二氣。
所以老真人的根基,歸根結底,仍是在陰陽並濟的“九霄真經”上,可謂至純。
而徐行的太極,則是直接以陰陽二氣,衍生五行之屬,再合天地清濁,成就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天地。
徐行固然也要借助這種規律,可他最終要的不是規律本身,而是在體內造出來一片能夠與外天地相勾連、共呼吸的小天地。
所以他的根基,隻能短暫地混融為一,最終仍是會分化成種種不同存在,不似張三豐那般,是因為陰陽相合,才能衍生各種變化。
徐行要的太多,根基自然就顯得繁雜,但這些各不相同的力量,卻也能各自配合、協調,構成一個足夠穩固的結構。
戰至此處,用著同樣武學的兩人,終於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兩人對視一眼,周身無數虛影立時崩潰,化作一片金紅夾雜,無比輝耀璀璨的光焰火海。
火海中,張三豐已然向前邁步,不是驚天動地、絢爛至極的遠程極招互拚,兩人同時選擇了最為直戳了當、酣暢淋漓的近身肢接!
徐行麵對鐵木真時,便是以龜蛇二相,不斷化勁、轉勁,積蓄克敵製勝的力量,最終一擊殺敵。
但是對決張三豐這個太極拳的開創者,他卻自然沒法用出這種招式,反倒是學起了鐵木真,以“射天狼”拳法,熔鑄心神之力,朝著張三豐暴轟千拳。
徐行體內的五臟廟,亦在此時劇烈運轉,不斷將真氣提煉、升華。
他的拳頭中,更是帶上數百種性質截然不同,卻又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甚至是自擊自破、自立自成的真氣。
即便隻是單純的火勁,亦可以分出陰火、陽火、清火、濁火、石中火、木中火、空中火、道火、魔火、佛火……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除去真氣性質的變化外,徐行的體魄亦是展現出超越人類,甚至是超越張三豐想象的柔韌,以純粹肉身打出種種不同勁力。
心意拳中就有五行母拳的說法,金、木、水、火、土次第與劈、崩、鑽、炮、橫五拳相對應,而徐行的肉身變化,更是超越了純粹五行的限製,能夠配合著真氣,打出與之相契合的勁力。
這樣一加,在張三豐眼中,徐行的拳法完全稱得上是千變萬化。
並且,在得到了鐵木真畢生經曆後,徐行對軍陣武道的領悟,亦是非同凡響。
“射天狼”中那種好似千軍萬馬、漫天箭雨的慘烈殺氣,比之此前還要更為濃鬱。
張三豐甚至感覺,麵前不是一個人在揮拳,而是成千上萬武藝超卓、訓練有素,且配合無間的神箭手,正在朝自己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拋射。
一時間,這個混沌一片的虛空世界中,驟然多了無數色彩,瞬息萬變,根本分不清究眼前掠過的,究竟是哪一種顏色。
到最後,唯一能夠感受到的,便也隻有明亮二字而已。
麵對這樣變化萬千、剛猛淩厲的拳法,即便是張三豐的太極玄功,亦不能儘數將之化去。
更何況,他如今本就因為長時間運轉十陽境界,體內陰陽二氣極度不平衡。
若是隻短暫用“九霄真經”打出一兩招,倒還不妨事,若是要一直維持陰陽相合的“太極”狀態,來消磨徐行鋪天蓋地的拳勢,隻怕反倒會弄巧成拙、露出破綻。
很顯然,徐行就是窺中了這一點,才會采取如此方式。
——這小子,當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尊老?
張三豐雖然在心中暗自抱怨了一句,卻也不驕不躁,隻是右手並指成劍,你自萬箭來,我自一劍斬去,無物不破。
即便是徐行能用這種方式,將一份真氣玩出五份、六份真氣的效果,但張三豐經過漫長歲月的累積,本就至少有他十倍以上的真氣儲備。
所以,哪怕不用太極化勁,以張三豐的根基,也絕不怕徐行和他玩這種純粹的消耗戰。
見張三豐用出這種劍術,徐行也一反方才積極進攻的主動態勢,反倒是收縮真氣,將戰場局限於方寸間,更不斷試圖以拳腳,和張三豐互換傷勢。
不過,比起張三豐那淩厲至極的十陽劍氣,徐行的拳腳卻顯得沉雄有餘,穿透性不足。
一連互換百來招後,徐行的胸膛,已被張三豐的劍氣穿透,老道士也不過隻是斷了幾根肋骨而已,這種傷勢對他來說,根本是微不足道。
不過,張三豐倒也發現,徐行為何會采取這種打法,他分明是在借助自己的劍氣威力,砥礪這具體魄。
徐行先前雖是得了鐵木真的經驗和全套“戰神圖錄”,但區區一日夜的養傷時間,畢竟還是太短,不能讓他將其中真意儘數吃透。
對徐行這種武人來說,最好參悟武學的地方,不是在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而是在與同級高手的浴血廝殺中。
在徐行看來,戰鬥時的刺激不但能讓精神凝聚到極點,加快參悟武學的進度,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領悟付諸實踐,方便隨時調整、改進
這種方式除了危險性大點之外,幾乎可以說剩下來的都是好處。
老真人不禁搖頭失笑。
——這小子,倒是真會占便宜。
在這一刹那,張三豐甚至有種感覺,或許徐行根本就不是想要和他分勝負,隻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再有進步罷了。
不過很快,老真人就推翻了這個想法。
因為他看得出來,即便已經落入下風,徐行的眼神卻始終炯炯有神,沒有絲毫“疲”、“累”的感覺。
這絕不是失敗者的眼神。
在他的眼睛裡,更充斥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