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海境,龍宮正殿。
即便老龍王因遭了天厭,天籙動蕩,不得不放棄原本統轄的水域,退守蓬萊海境,但此處之富庶華貴,仍是遠超人世王朝。
五六尺高的玉質珊瑚、琉璃、珍珠、黃金、美玉等一眾寶物琳琅滿目、數不勝數,且皆是天生天養的奇珍,不加絲毫雕琢。
這裡麵的哪一件,但凡搬了出去,都足以令那些沒出身、沒師承,隻能掙紮於魔潮中的下九流散修們搶破頭皮,甚至是拚個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
不過,如今代掌龍宮的龜丞相,即便是坐擁這般殷實家業,仍是不得絲毫安穩,日日夜夜都似被毒火炙烤心靈,滿懷焦慮,在大殿中來回踱步。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人間魔潮四起,符籙三宗拱衛人間王朝偏居東南,僅有守土之力,青城正宗孤懸劍南道,更是獨木難支。
其餘如亢龍宮、金山寺等名門正宗,亦有各自避不開的劫、破不了的難,他們蓬萊海境雖是退得及時,也有自己的麻煩。
如今龍涎口的封印越發不穩,偏偏又出了涇陽王這檔子事。
念及此處,龜丞相眉頭皺得更緊,無奈地長歎一口氣,氣息無比悠長,引得殿中水波蕩漾,好似平湖起浪。
龜丞相也知道,這件事怨不得老龍君,涇陽王本是有正統敕封的水神,又是安南本地越人所尊奉的祖先,故此才得了老龍君青眼,下嫁龍女於他。
誰曾想,一場莫名劫數突兀降臨,切斷了此方世界與天庭、佛國,乃至整個上界的聯係,但凡受籙者根基皆有折損。
天地諸神、道門眾真、釋家龍象,無一例外,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殞落,海境亦沒有逃脫此難,損失慘重。
曾經身為水神,領正統敕封的涇陽王,本也受到了影響,金身一度瀕臨徹底崩毀。
隻不過,此人後來不知從何處得了助力,不僅得以修複金身,庇護整個安南,行事亦越發跋扈,氣焰囂張,屢次向海境尋釁。
在龜丞相看來,這涇陽王若不是失心瘋,便是彆有所圖。
就是不知道他要的究竟是龍宮中的奇珍異寶、水法真傳,還是某些更重要的東西。
好在,海境中還有二爺……
想到這裡,龜丞相稍微鬆了口氣。
雖然在劫數中,走正統神道的老龍君天籙不穩、根基動蕩,好在老龍君還有個弟弟。
這位龍宮二爺一向不服管束,雖然也領了一份天籙,曾經坐鎮錢塘江,走的卻是上古大妖那條隻顧打磨軀殼,僅憑法力神通傲嘯天地、縱橫宇內、不問其餘的羊腸小徑。
因為走這條路的緣故,這位曾經的錢塘龍君性情極為火爆,在龍宮曆來人緣不佳,獨來獨往,隻與同道的八太子,以及下嫁涇陽王的龍女親善。
誰能想到,一場劫數下來,反倒是無法無天、百無禁忌的二爺受創最輕,成了如今龍宮的架海紫金梁。
現如今,這位龍君已然出海,前去安南,要帶回所嫁非人的龍女,並給涇陽王一個慘絕人寰的死。
龜丞相深知,如今海境越是虛弱,就越不能表現出來,越要拿出以往的威風和氣勢。
因此,無論涇陽王身後站著的是什麼人,麵對如此挑釁,龍宮都要儘全力回擊,把架子撐起來,令人摸不透虛實。
反正老龍君雖然閉關養傷,但隻要坐鎮海境,便可以調度真水大陣,不懼一切宵小,倒不如放二爺出去,以作震懾。
龜丞相剛剛想到這裡,便有一名手持長戟,穿戴銀鱗寶甲,體長八尺有餘,靛藍卷發披肩的威武男子,從大殿門口“遊”了進來。
之所以說他是遊,而不是走,是因為這“人”腰部以下並非是雙腿,而是格外修長健壯的亮銀尾鰭。
除此之外,這男子的額間、鬢角皆覆有晶亮鱗片,雙耳亦呈魚鰭狀,整個“人”看上去,具備一種妖異美感。
這正是蓬萊海境中,除了龍族外的第二大種族——鮫人。
鮫人天生便擁有禦水之能,能夠將深海水精煉化成真水,在鮫人男子手中,真水便是克敵製勝的利器,大可喚潮驅浪,小則聚萬頃為一點,滴水穿山。
這大小如意的真水,不止可以用於鬥戰,若是被靈秀的鮫人女子施以巧手,真水亦可揉撚成線,紡織成鮫綃。
此物實是世間第一等奇珍,曆來為中土道門所喜,乃煉製道袍、法衣的上好材料。
據說,如今劍仙一脈的源流魁首,青城正宗掌教至尊、赤城劍仙,所穿法袍便是用最上等、最精純的鮫綃,混以稟純陰之氣降生的冰蠶絲織成。
這鮫人大將一進來,龜丞相就意識到不對。
他極為熟悉這位大將的端方沉穩性情,若非十萬火急之事,定然不會如此不顧禮數,直接闖入龍宮大殿。
——難不成,涇陽王之事,果是為了調虎離山,如今正有強手來闖宮?!
或許是因為時常緊皺眉、眼眯縫,這位本就老態龍鐘的丞相,眼睛顯得越發小,再一眯眼,幾乎已看不到眼珠。
可即便如此,鮫人大將仍能清晰感受到,從丞相身上傳來的凝重視線,抱拳躬身,沉聲道:
“據將士回報,海上似乎有大妖作亂,末將亦遠觀過一次,隻見此妖手段凶戾,氣焰囂張,卻不知種屬為何,還請龜丞相定奪。”
“海上大妖?”
龜丞相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久違地升起了些茫然。
此界水族不說全部,至少也有九成,要歸龍宮管束,又哪裡來的海上大妖一說?
但龜丞相也很清楚身前這位鮫人大將修為頗高,禦水神通更爐火純青,能讓他稱為“大妖”者,定然根腳深厚、來曆不凡。
——莫非,是有人喬裝來此作亂?
龜丞相本就因涇陽王之事,而極為小心謹慎,如今聽到這個消息,便更為警惕。
他沉吟片刻後,肅然道:
“值此多事之秋,不能出半點紕漏,更不能貿然出宮,你做得不錯。待老夫施展龜鏡大法,一探究竟。”
鮫人大將此來,本是想讓龜丞相批準他,率一眾水師出宮,征討這來曆不明的大妖,卻不曾想,龜丞相竟然慎重至此。
他雖不至於當麵反駁龜丞相的提議,目中卻也流露出濃鬱的不解。
龜可卜吉凶,龜殼自從上古時期以來,便是煉氣士們推算運數、勘察天命的重要器物。
就連昔日禹皇,亦是得了神龜所負之洛書,才能平水患,鑄九鼎,令人間重得太平。
龜丞相的“龜鏡大法”既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項神通,亦是勤修了數百載的奇術,不問吉凶、不算前塵,不卜未來,隻鑒今人今事。
以龜丞相的法力,一旦施展出“龜鏡大法”,可說是觀方圓百裡如在掌顧間,一切風吹草動,皆是纖毫畢現。
哪怕對方的神通已臻至道門真人級數,亦逃不過“龜鏡大法”的映照。
隻不過,這門奇術亦有不小損耗。
以往老龍君在位時,還能以渾厚精元、浩瀚法力為龜丞相彌補虧空,現如今,這負擔便隻能他由自己承受。
注意到鮫人大將的疑惑視線,龜丞相隻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本相若是多費些精元,便為龍宮免一次禍患,也算是值當了,一切以大局為重。”
鮫人大將並未多說,隻是雙手再次抱拳,重重點頭,沉聲道了一句:
“謹遵丞相教誨!”
看到這一幕,龜丞相心中亦多了些欣慰。
無論如何外界天地如何,至少他們海境內部,仍有相當程度的凝聚力。
感慨中,龜丞相已取下身後所負的“龜鏡”,龜鏡離體後,在宮中滴溜溜地一旋,便化做了一麵三尺見方的圓鏡。
龜丞相雙手變化手訣,口誦寶誥,龜鏡驟然綻放出盈盈青光,光色瑩潤,灑落明輝,映出一片遼闊無邊的洶湧海麵。
此時風浪正大,暴雨如注傾瀉,濃雲密布,放眼望去儘成一片暗沉,不辨海天之界。
狂風暴雨中,卻見海水層層堆積、重疊,向上拔高十來丈,形成一座蔚為壯觀的山峰,峰頂似乎矗立著一條傲岸人影。
龜丞相正想將“龜鏡大法”的法力,儘數凝聚於此人之身,卻見他抬起頭,遙遙往此處看了一眼。
一對金中帶青,好似琉璃寶玉般華貴的眼眸,猛地在龜鏡中放大,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凶狂暴戾之氣,從那眼眸中噴薄湧出。
原本風平浪靜的海底龍宮,立時風起雲湧,卷起千重浪濤,令兩位水族強者都感到有些許不適。
——即便隻是絲毫神意,都有如此威勢?
龜丞相的麵色浮起一抹豔紅,龜鏡亦難以維持,重新化為寬大厚重的龜殼。
老人眼眸再次睜大,驚道:
“好個大妖!”
雖隻是驚鴻一瞥,龜丞相還是感受到那條身影中湧動的澎湃氣血,以及極端熾盛,豐沛到難以想象的純陽精元。
若非是如二爺一般,專走上古路數的大妖,怎會有如此駭人的肉身、這般狂猛的氣勢?!
隻不過,龜丞相雖是驚訝於這大妖的強悍,心中卻也不自覺地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