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普度聞言,怫然不悅,眉毛聳動,袖袍無風自動,烈烈作響,語聲立時變得無比沉凝。
“教主此言,太過了。”
“過嗎?”
徐行抬起頭,目中竟然也亮起與慈航普度相似的燦然金光,他不言不語,右手平伸,一掌當頭蓋落。
因為自己和金山寺的舊怨,慈航普度不是沒想過,這次談判可能談崩,可他心中也無多少憂慮。
畢竟,對他們這個級數的強者來說,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難如登天的長生大道,才是真正且惟一重要之事。
無論怎麼看,以平天教如今的處境,都沒有和朝廷直接發生衝突的理由。
但這位平天教主,竟然當真出手了?
慈航普度雖是不敢置信,卻也不得不出手相抗,雙袖飄浮,兩隻白皙手臂成舉鼎式,猛地向上托去。
卻見天際雲海,金光翻湧,一隻彷如金剛琉璃,無可截斷,不損不壞的手掌,自窮天覆壓而下。
這隻手掌的掌心飽滿隆起,五指纖長,遍布縵網紋路,煌煌如焰光交織,有攝持眾生脫離苦海,直抵彼岸的佛意。
慈航普度到底也曾得到過金剛禪法傳承,所學雖並不完整,但對這種氣息,仍是無比熟悉。
——這廝,竟然是現任金剛尊?!
就在這一刹那,他終於明悟了徐行的身份,心念一轉,也推導出了隱藏於這位“赤劫魔君”、“平天教主”背後的“真相”。
——法海賊禿,你好深的算計!
慈航普度心頭一驚,法力卻狂湧而出,複又燃起鬥誌。
雖然如今的他,對金剛尊之位,並非是那麼渴求,但自家師尊留下的傳承心印卻始終是慈航普度心頭的一根刺。
如今見了徐行這個半道裡殺出來,還如此蠻橫無理的繼任者,慈航普度自是想要同其人比較一番。
——端看你我到底誰的佛法深!
慈航普度雙掌一運,當即立起一尊高約九十三四丈的金身佛相,慈眉善目、雙耳垂肩,身形巍峨如山,周身天龍纏繞,自有稱霸現世、震撼十方的大威德。
這正是慈航普度這些年來,借助皇朝龍氣練成的“大威天龍菩薩相”,雖已偏離佛門正法,威力卻絕不容小覷。
光憑這尊法相,慈航普度便有自信,足以同裴征聖、王彥章等此界第一流戰力的大真人們一爭長短。
這廝雖能殺了朱燦,可如此分心,光論佛法,莫非也能壓貧僧一籌?!
慈航普度絕不相信!
徐行亦察覺到慈航普度的執念,招式卻無任何變化,隻是煌煌金光忽地一收。
慈航普度恍然間,隻覺眼中所見、靈覺所感之一切,都在徐行掌中坍塌,化為一點明亮活潑,莫可琢磨的光亮。
那似乎正是佛經所言,眾生皆具,可以此為憑,除一切厄、脫一切苦,本來湛然,無可動搖的清淨之性。
禪宗一直以來,都有“見性成佛”的說法,慈航普度雖是一慣不修“頓悟法”,麵對這一掌,心中也是靈光湛湛,湧現出無窮領悟。
這竟然是——照見諸法?!
慈航普度這尊“大威天龍菩薩相”,在徐行的佛掌前,竟如夢幻泡影一般,頃刻消弭,似是化為一片虛無。
——自在觀空?!
照見諸法、自在觀空,乃是金剛四正中,最為高深的兩大神通。
唯有領悟到“諸法無相”之理,照見五蘊皆空,漸趨西天極樂的高僧大德,才能隨心所欲地將這兩式一同使出。
這兩式不隻是佛法神通,更是一種修行功果的證明。
根本無需再戰,僅僅一碰,慈航普度便深刻意識到,光論佛法,自己也根本無法同徐行爭鋒。
他渾身一震,周身金光黯淡,袖袍中,一張儺戲麵具砰然碎裂,一杆彩旗自虛空中卷出,將其身軀包裹,破空而去。
聖旨本也要隨之而去,徐行左手又是一動,便將其攝入掌中,據為己有。
本就躁動不安,幾欲破空飛去的龍氣,一入徐行之手,當即歡騰遊動,散成七條小龍,注入其人七竅中。
徐行渾身一震,知道這變故,乃是源於《禹貢》,以及自己手中的青銅鼎。
如今的龍氣法籙、九州結界,雖是經過天庭帝君的多番加持,源頭仍是要追溯到禹王平水患,定鼎天下之時。
因此,身負《禹貢》傳承,手持一尊禹王鼎的徐行,自然會吸引人道龍氣。
這一刹那的變動,說來雖長,可自徐行出手,到慈航普度被人救走,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不過頃刻而已。
但就是這頃刻間的變化,已足夠寧采臣、李修儒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即便是身為大真人劍修的,燕赤霞也是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
他看著徐行把玩聖旨的模樣,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雖然身為青城劍宗之人,燕赤霞對東南朝廷的權威並不如凡俗中人,以及部分修行者那麼看重。
但是見徐行這險些一掌打死當朝國師,且強搶聖旨的行徑,他還是不免感到有些……震撼。
燕赤霞忽然有些懷疑,自己入的這平天教,到底應該屬於什麼性質的門派?
就連魔門出身,貴為陰月王朝皇子的寧采臣,在看向徐行時,都難以掩飾目中驚訝。
很顯然,這種行為舉止,就算是在陰月王朝中,也極其罕見。
徐行注意到燕赤霞的目光,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信手將聖旨收入袖中,隨口道:
“那廝身上,還有高人手筆,即便是以我的虛空神通造詣,也是追之不及,顯然是早有布置。
罷了,今後總有相見之日。”
燕赤霞敏銳捕捉到徐行語氣中的遺憾之意,眼角抽搐。
——你還真想殺了他啊……
從燕赤霞的角度來說,慈航普度的存在,便是朝廷同道門的一層遮羞布,天子也因此而能保得最後的轉圜餘地。
若是事有不諧,將之丟出去便是。
可若他真的死在平天教,隻怕不僅是東南小朝廷,就連正一道,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出手。
畢竟無論如何,正一道隻要想繼續當這個正道魁首,就有匡扶朝廷、維護正統的職責。
至於再之後,究竟會掀起怎樣的風波,就算是燕赤霞也料想不到。
可這一切,徐行卻全不在乎。
慈航普度以及那位天子,這些年來,為了保住龍氣法籙,在背地裡的齷齪舉止,他早有耳聞。
徐行完全相信,為了保住屁股下那張椅子,皇帝甚至甘願求助魔門。
有如此君主,慈航普度如何,自是可見一斑。
更何況,徐行光是從法海等人口中,就能清楚明白,自己這位“師兄”的“為人”。
和兩位一比,哪怕同樣在背地裡有謀算,試圖吞下龍氣法籙的正一道,都算是有可取之處。
無論如何,二十四治的布置,終究是為東南百姓保住了立足之地,也令魔門不能南下一步。
徐行思索間,長袖一拂,從那些癱軟在地的弟子手中,將紫綬、金印、玄冠、玉圭儘數攝來,揮手感慨道:
“看來這朝廷,果然是家大業大,光是一份見麵禮,就已厚重至此。”
——瞧這樣子,倒像是還沒搶過癮似的……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看出相同的意味,徐行對此倒無絲毫感觸,對他來說,這完全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他隻是甩了甩袖子,看向燕赤霞,吩咐道:
“我們追尋那處秘境,已經有了出世的跡象,跟我走一趟憑天峰,咱們詳細謀算一番。”
徐行神情雖是沒有多大變化,可燕赤霞卻是麵容一凜,重重頷首,而寧采臣和李修儒兩人,則留了下來,處置慈航普度的弟子們。
——
幾個呼吸後,平天教上下,所有的大真人,以及厲歸真、寧采臣兩位戰力卓絕的強者,都已齊聚憑天峰頂。
厲歸真雖是慕名而來,深知那位教主的深不可測,卻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意識到,平天教的勢力究竟如何雄厚。
徐行從虛空中踏出後,先是看向厲歸真,眼神一亮,走上前來,拱手抱拳,大笑道:
“想來,這位便是當代畫聖,厲歸真厲前輩了,久仰、久仰。”
厲歸真有些羞慚,袖袍一卷,無奈道:
“教主平魔氛,滅朱燦,開旁門之先,厲某苟活多年,至今仍是一事無成,又如何當得起這‘前輩’之稱?”
徐行笑意未改,語聲越發誠懇:
“徐某叔父,便頗精於書畫之道,隻可惜他如今不再此世,難以同厲前輩討教,我便隻好代為問候。”
厲歸真此人,徐行在前世就素有耳聞,在大明王朝時期,徐渭也沒少提及他的畫技。
如今有幸得見真人,徐行自是要拜會一番。
聽徐行提及自己的叔父,其餘幾人都有些驚訝、恍然,胸中轉動著同一個念頭。
——這廝,竟然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天生神異?!
厲歸真也聽出徐行言語中的誠意,並不把這當成客套,神情一斂,拱手肅然道:
“厲某此來,本就是想同教主共參旁門大道,還請不吝賜教。”
徐行微笑以對:
“客氣。”
一番寒暄後,徐行也不跟眾人說廢話,而是直接從鏡中界,取出那尊格外沉重,頗具神異的青銅鼎,放於山巔,再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儘數道來。
當得知那座秘境同禹王有關時,眾人的麵色都有些變化。
心思活絡者,如燕赤霞、厲歸真,更是麵容一沉,想到更深遠、更可怖處,也即是天庭可能出現的變故。
徐行舉目一望,將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才緩緩道:
“總之,半年後,一場大戰隻怕是難以避免,諸位,各自修行去吧,有何疑難,隻管上憑天峰來問我。
至於此前籌備的舉辦開山大典,廣納門徒之事,可以暫緩,不妨等秘境出世後,再做打算。”
主要負責此事的錦煙霞頷首,知道徐行這是老成持重的安排,收取門徒雖是平天教的大事,但秘境出世畢竟迫在眉睫,也隻能如此。
半年時間,與其大範圍地收取弟子,倒不如讓徐行集中精力,儘快將許仙、柳毅等人,培養得足夠獨當一麵。
徐行又吩咐道:
“在這期間,對那些通過考核的旁門修士,即便暫時給不了入室弟子的身份,也可讓他們先留下來聽講。”
做完大體排布後,一眾大真人便就此散去,唯有剛入山的厲歸真留了下來,同徐行暢談旁門之道。
一番交流下,徐行意識到,厲歸真的修行法門,正類似於“黃天大法”,視天地為種種景、萬般色,可令他厲某人儘情塗抹。
若是細細研究起來,其中還涉及了虛空結構的變化,以及天地元氣的演變,無怪乎這位如今隱有旁門第一人的聲勢。
其實徐行的武學,論本質,與厲歸真所探尋的畫技並無多少區彆。
他們都試圖繞開帶有總結性質的符籙,用另一種更自在的方式,在天地間寫就屬於自己的圖景。
隻不過,此界的天地大道,曆經數次大劫,又有一眾上古大聖、天庭帝君插手,早已是麵目全非。
唯有通過符籙這種道文,才能繞開種種扭曲之處,抵達道之真諦,一窺天地法則真正的運轉方式。
因此,厲歸真這種修行法,才難以突破桎梏,抵達道基圓滿的大真人境界。
畢竟縱然他乃是天下畫技第一人,想要在一張早已遍布前人筆墨,且濃墨重彩的畫卷上作畫,也是千難萬難。
更遑論,這些前人的“真跡”,比之他的畫技還要更高個五六七八層。
而徐行的出現,卻令前方無路的厲歸真,終於窺到了一線光明。
對厲歸真來說,徐行的深厚武學積累還在次要,最重要的,是那些武學中,展露出來的另一種法則構成形式。
雖然這種形式略顯簡陋,不如符法來得完備嚴謹,但對厲歸真來說,卻恰恰是最好的參照。
他也曾經試圖探索過上古神魔大道,並且為此屢次深入十萬大山,體會那種原始蠻荒之氣,還留下了一段佳話。
隻是,此舉固然令厲歸真的畫技有所突破,於其人的內修之法,抑或是畫道,卻裨益寥寥。
在同厲歸真的交流中,徐行則更注重於他對色彩、線條的抽象理解,並試圖將之納入自己的武學體係中。
除此之外,徐行還分出了幾尊法身,來到憑天峰各處,或是為弟子解答疑難,或是開壇講法,亦或是自行修煉。
而他的主元神,則是盤坐於那尊青銅大鼎旁,參悟鼎身的玄妙紋路,以及腦中那本偶然得來的《禹貢》。
這本法訣,從形式上來說,同釋印神的《山河潛龍訣》極其類似,隻是立意高遠、結構嚴謹,勝過《山河潛龍訣》何止百倍、千倍。
毫無疑問,即便隻是些許殘篇,在此界這也是最頂尖的法訣,足稱“天府真傳”。
但徐行也沒有將之照搬的心思。
不管此界那位禹王,如今是何等下場,光是鼎上殘存的魔意,就足以令他警惕。
徐行心中還有另一個隱憂。
此前酆都一戰,就已暴露出來,魔門對虛空亂流極其熟稔的事實。
如今縱然是在十萬大山中,這尊青銅鼎直接破空飛來,落在柳毅等人麵前,也難保其中沒有彆的算計。
畢竟,那位中央魔主,當初就曾在幽冥洞口中倏然而來,險些截斷了李雲顯這位劍仙的歸途,更令那位大靈官重墮幽冥。
而他化自在天一脈,最負盛名的神通,便是用種種手段,壞人道基,在功法上做手腳,無疑是最為簡單便捷。
所以,徐行並未直接修行法訣,按部就班地凝聚真符種子,而是如同麵對某種天地奇觀一般,感悟其中那種遼闊無垠、縱覽九州、定鼎天下的雄渾意境,並以此為根基,改進“山河潛龍訣”。
除此之外,徐行對待這尊疑似秘境鑰匙的青銅鼎,亦是慎之又慎,終日不離身。
半年時光,倏然而逝。
這半年裡,在徐行吃了大虧的魔門幾大道統,竟然保持了一種堪稱詭異,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很顯然,正如徐行所料,這些魔門中人,也對那座秘境即將出世的消息知之甚詳,不願在這種緊要關頭,節外生枝。
除了魔門外,被徐行搶了聖旨和寶物的東南朝廷,竟也是忍氣吞聲,非但沒有將此事公之於眾,還為徐行豎起了牌位,將之奉為護國真人。
徐行隻一笑置之,根本不去在意。
對他來說,無論那位有什麼打算,都根本不用去在意,無非是等到此間事了,再去東南走上一遭罷了。
畢竟徐行對司馬承禎口中的“種民之地”,亦是頗為好奇。
而金山寺、青城劍宗、蓬萊海境、亢龍宮這四家平天教的鐵杆盟友,也收到了徐行的傳訊,收縮勢力範圍,積極備戰。
外界波瀾不興、暗流湧動,平天教內部,則是實實在在的熱火朝天、欣欣向榮。
即便徐行並未舉辦真正意義上的開山大典,這半年間,從九州各地趕來此處的散修,已有逾三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