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一個,最少都跨越了千裡,更多人則是真正意義上的不遠萬裡,甚至是數萬裡,乃至十萬裡。
這些能夠來到十萬大山的散修,每一個的向道之心,都是極其堅定,可說是至死不渝。
就算錦煙霞用“菩提明鏡”,配合徐行的“真武昊天鏡”幾番考驗,最終竟然還有五十三人,能夠留在憑天峰上,聽諸位大真人,以及徐行本人講道演法。
最先入門的柳毅等人,則是各自在憑天峰上開鑿宮室,閉關修行,試圖在這半年時間裡,將手中功法練到爐火純青。
一眾大真人亦頗有危機意識,燕赤霞日日潛入地層深處,采集地火精氣,洗練“丹霞”。
他還從徐行手中學得了“裁成”、“輔相”之劍,以及“九霄真經”、“真武七截”,以天罡正氣,時時砥礪“宗經”。
再加“十二玉樓天外音”,如今的燕赤霞,已不輸給當日的裴征聖。
南宮恨、錢塘君兩人天性好動,根本不耐一味坐關,便乾脆去了距離憑天峰有百來裡的另一處山頭,切磋演武。
南宮恨自從重新奪回“陰陽二氣”,令其與自己所學的九陽、太陰真氣融合後,可說是突飛猛進。
半年時間過去,就算是同樣進步不小的錢塘君,也再難如昔日一般,將之牢牢壓製。
厲歸真則是遊走於十萬大山各處,臨摹種種壯麗景色,好似一派優哉遊哉,全無緊迫感,偏偏氣機越發淵深,令眾人難以琢磨。
徐行雖是花了最多的精力,用於對眾弟子講道傳法,可也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家那堪稱繁雜的神通道法,打磨得更加圓融。
並且,他的主要精力,仍是用於參悟《禹貢》真意,以及整理與朱燦那一戰的收獲。
不過,要說進步最快之人,仍是要數寧采臣,經過半年修行,他甚至已有了打破瓶頸,躋身大真人的征兆。
自從與那位紫荊神君遙遙打過一個照麵後,寧采臣似乎就已有了某種決斷,心境全無羈絆,一往無前,“十二玉樓天外音”的進境,更是極其喜人,直入六轉。
不過,劍修之道雖是勇猛精進,隻求劍胎精純便可,但由六轉到七轉的瓶頸,亦非是那般容易打破。
寧采臣躋身這般境界,已有近一月,可每一次由六到七的飛躍,都會被一種莫名牽引所打破,令他無法保持那種飄渺出塵、了無痕跡的超然劍境。
其實,寧采臣也很清楚,這究竟是因為什麼。
其實,他雖是天生的魔族,但是經過多次易經洗髓,體質已同常人無二,且更為強悍。
可神魂深處,那一點與生俱來的魔意,卻始終如附骨之疽,難以祛除。
寧采臣知道,在黃舉天手中,有一本聖典,記載著一切魔門之士、以及入魔之人的“烙印”。
這對那位遠在星海深處,掌握無窮無儘之天魔的元始魔祖來說,這“烙印”才是魔門中人的真名。
寧采臣之所以,剛從陰世幽泉中誕生,便被陰月王朝上下視為皇子,就是因他出生之時,那本聖典上,便自行浮現出了“七夜”二字。
這不止表明黃舉天的謀劃成功,半人半魔的“魔族”擁有了並入“天魔一族”的資格,也表明“七夜”,乃是得到了魔祖垂顧之人。
一直以來,這位至高無上的天魔之祖,就鮮少在此界展露神通,但魔門中人都很清楚,這部聖典便是魔祖“親筆”撰寫,乃魔門根本。
並且,每一個能令真名烙印呼應魔祖氣機,放射玄光魔門中人,都會被冠以“魔子”的稱呼,其成就往往也會達到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高度。
這便是所謂的“合於聖道”。
曆代天魔,幾乎絕大多數,皆是這類出身,但如今五方天魔中,也有真名烙印始終暗淡無光,全憑自己修成天魔者。
那便是東方桑皇扶搖天之主,黃舉天。
可如寧采臣這般,剛一出身,就被魔祖賜名,且烙印生輝的存在,在此界尚屬首例。
即便是那傳說中,上應天魔星的“七世怨侶”,都未有這般待遇。
除了“七夜”之名外,能夠拿起這柄“一夕劍”,亦是一種魔祖垂青的象征。
這也是為何,自紫荊神君以下的桑皇扶搖天中人,願意給予寧采臣最大限度的自由。
隻因他們清楚,有魔祖垂顧,寧采臣無論如何,都會重新走上這條元始聖道。
寧采臣自己也很清楚,這“七夜”的魔意烙印,便是他這一生始終甩不去的束縛,也是無法掙脫的宿命。
曆代魔門強者,想要出離魔門體係者猶如過江之鯽,可又有誰能得償所願?
更遑論是他這等受魔祖垂青之輩!
但,那又如何?
無法掙脫、無法改變,便不做嗎?
憑天峰,一處幽暗洞窟內。
如今的寧采臣,已非是如原來一般,做一絲不苟的書生打扮,反倒是披頭散發,汗濕重衣,身形搖晃不穩。
“十二玉樓天外音”,本就是對精氣神,以及心境要求極高的劍術,寧采臣屢次衝擊不成,縱然劍胎再堅韌,也已有些不堪重負。
可他卻始終手握“一夕劍”,眸光銳利,沒有絲毫動搖,呼吸聲亦漸漸平緩,隨時準備再次衝擊第七轉境界。
縱然劍折人亡,他亦在所不惜。
就在此時,一個輕柔嗓音,在幽暗洞窟中響起。
“你找死?”
這話若是旁人說來,定然充滿強烈的挑釁色彩,可其人嗓音中,卻沒有絲毫情緒色彩,反倒是一片平靜。
寧采臣隻是一聽,便聯想到了一片茫茫雪原、一抹清冷月光。
這個聲音,他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並未回頭,稍頓了頓後,才回道:
“這種感覺,你應該能懂。”
其實,寧采臣基本上已經可以斷定,聶小倩估計也如自己一般,乃是受魔祖垂青之輩,無非是程度深淺而已。
隻是他如今離家已久,是以無法斷定,聖典中是否已有了這位陰靈少女的烙印。
寧采臣說完,轉過頭來,手按劍柄,不曾放開,又問道:
“若是不能功成,那死了也能為他們製造些困擾,不正是你教我的?”
自從青城山算起,寧采臣和聶小倩,已經相識了近一年的時間。
出於彼此間那種緊密聯係,兩人也經常溝通,更有一種同病相憐、並肩作戰的情分,關係密切。
寧采臣越是同聶小倩相處,就越是佩服這位少女。
他是天潢貴胄,應有儘有,縱然離了陰月王朝,也憑一身劍術天分,拜入了青城劍宗,有燕赤霞這個好師尊。
而聶小倩卻是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不要說是親人、師承,她連過往的一切記憶都已模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來處。
可正因如此,聶小倩身上那種舍得一身剮,趕把皇帝拉下馬,就連天魔都要咬上一口的決絕勇氣,才令寧采臣感佩不已。
很難想象,他竟然能夠從一位修行太陰之氣、幽遊夜摩天法門的鬼物身上,感受到“慷慨激昂”、“熱血沸騰”這兩個詞。
聶小倩點了點頭,又搖頭道:
“不對。”
寧采臣挑起眉梢,又聽她道:
“我不怕死,是因為我要用這條命,讓他們感受到難受,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在所不惜。
但你,你不是不怕死,你隻是想死,求死而已。”
此言一出,寧采臣立時震動,更有一種始料未及的惱怒,從心底深處湧現。
聶小倩卻用一雙幽深眼眸,直視著他的震憾目光,毫不退避。
“你認為我侮辱了你的劍心,你的決意?但在我看來,你如此堅定地衝關,不過是因為絕望而已。”
她語聲如故,不疾不徐,就像是一把纖薄利刃,切開了寧采臣的偽裝,令他心底深處最真實的一麵,完全暴露了出來。
絕望……?
我這樣的想法,是出於絕望嗎?
麵對聶小倩,寧采臣完全難以抑製自己的心緒,一時陷入沉思。
言畢,聶小倩頓了頓,那張白皙且秀麗的姣好麵容上,流露出自嘲的笑:
“其實,我不過是無知而已,所謂的勇氣,亦是來源於此。
對魔門、幾位天魔,以及那位至高無上的魔祖,我是一無所知。”
聶小倩說著,抬起頭來,再次看向寧采臣那已出現動搖的目光,幽幽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你若和我一樣,想要讓他們更難受、更痛苦,就要努力地活下去。
教主常說,要壞事,就要壞在最關鍵的地方,對你我來說,更是如此。”
就在這時,幽暗洞穴上方,又傳來一個滿是愉悅的開壞笑聲,那人自穹頂飄落下來,讚許道:
“不愧是跟隨我最久的弟子,果然深得本教主真傳,賞!”
聽到這個聲音,聶小倩、寧采臣皆驚訝回頭。
卻見一襲青衫,頭戴銀冠,腰纏玉帶,大袖飄搖的徐行,正站在他們身後,笑眯眯地看著兩人。
他大袖一拂,將此前從慈航普度手中,奪來的玉圭拋給了聶小倩,一臉欣慰,又轉過頭,看向寧采臣,隻問了一個問題。
“寧兄,你莫非認為,接下來的秘境之爭,我平天教,當缺一名大真人嗎?”
寧采臣還未開口,就已想到此前徐行那具陰山白骨法身,殺大真人如屠狗一般的場景,黯然搖頭。
徐行先點頭,又搖頭:
“不要說是一個大真人,就算是十個,對如今的平天教,以及我這個教主來說,都不算是什麼。
但……”
徐行走到寧采臣身邊,替這位神色頹唐的劍修,理了理衣領,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微笑道:
“日後的平天教,卻缺一位如你這般年輕、有天資的劍修。
徐某這一生,幾乎從未看錯過人,你若因衝關而死,豈不叫我一世英名付諸東流?”
被徐行這般對待,寧采臣心頭又是一震,甚至有了些流淚的衝動,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說。
其實,他也很清楚,聶小倩說的是實話,他那“衝關不成,寧肯劍折而死”的想法,本質上,仍是出於絕望。
或者說,寧采臣一直以來,都被這種絕望所環繞,尤其是當日見了紫荊神君後,這種絕望情緒,更是攀升到頂點。
——這位掌教明知自己在平天教,卻無任何表示,甚至都不曾試圖動手拿人,定然彆有謀劃。
其實,徐行也很能理解寧采臣的感觸,他畢竟是得魔祖垂顧的魔子,日日被魔意浸染,且深知魔門,以及那位魔祖的可怖。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選擇殊死一搏,不願苟活,已是絕大的勇氣。
徐行這半年以來,鑽研情緒神通,也有些感悟,任何號稱八風不動的心境、信念,都有其極限。
一旦遇到超過這個閾值的強烈刺激,就算是真仙,甚至是上界真君菩薩、帝君如來一級數的大神通者,都會做出反應。
而寧采臣能夠以微末之身,在這樣恐怖的重壓下,堅持到今天,才萌發出自毀的念頭,已完全稱得上是百折不撓。
甚至可以說,普天之下,除了徐行這個擁有“昊天鏡”,遊走諸天,具備無窮可能性的奇特存在,任何人麵對元始魔祖的垂顧,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徐行念及此處,目光越發感慨,又微笑道:
“那魔意烙印的牽扯,我暫時的確無能為力,但‘十二玉樓天外音’的修持,我作為創始人,倒還有些心得。
不知道你師父是否對你提起過,這法門雖是指向唯精唯純、飄渺出世的劍意,可根袛卻是外道問聖之法。
你雖是不善佛門法度,卻天生親近魔門,何不以此為基礎,加以改進。
當然,此舉定然會令你越發靠近所謂的元始聖道,影響不小,但事已至此,何不放手一搏?”
徐行說到此處,又是展顏一笑,攤開手,坦然道:
“不要去想,究竟能不能成,你我之輩,縱然無法從魔門法度中徹底掙脫,也該能留下一些心得,以供後來人參詳。”
徐行言畢,又抬起頭,目光似是穿透了千百丈的地層、山峰,看到了一輪皎然明月,語聲悠悠:
“也不怕告訴你,我雖是掙出了平天教這份基業,有肅清天下之誌,為旁門開道之心。
可直到如今,我也還沒能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道路,去實現這份願景,扭轉如今的天下局勢。”
一直以來,這位教主在兩人眼中,都是無所不能、無可戰勝,似乎在他身上,就有一種令人由衷信服的力量。
可直到此刻,寧采臣和聶小倩才恍然驚覺,這位教主也是人,麵對這積重難返的局勢,也會有憂慮。
事實也的確如此。
其實,徐行年紀雖小,卻已親手改變了一個又一個世界,令它們的曆史走向,更符合自己的審美,變得越發精彩絢爛、生機勃勃。
經曆了這一切後,應該說,他無論麵對怎樣的情況,心中都有成事的底氣,抑或說自信。
可徐行也是當真沒有見到過,有哪一個世界的局勢,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
尤其是當他撿到那尊青銅鼎,仔細揣摩過,那場慘烈大戰的殘留痕跡後,這種感覺更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這種局麵,究竟要怎麼贏?
徐行也不知道答案。
但人生總有些時候,要去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打一些打不贏的仗,不必管,也管不了是成是敗。
尤其是對他這種人來說。
徐行說到這裡,又抬起頭來,笑了一笑,灑然道:
“不過,縱然你我宿願付諸東流,魔門大獲全勝,又能如何?
我願意相信,我們所做的一切,到頭來,都不會是全無意義。”
他雖是在假設一種黯淡無光的未來,可言語中那種灑脫意味,卻令寧采臣胸中豪氣頓生。
他握著“一夕劍”的劍柄,朝著徐行重重點頭,過了片刻後,才歎道:
“以前在劍宗,裴峰主雖是懷疑我的身份,卻也多次向我傳授過‘宗經’之劍的劍理,令我體聖人之行、悟聖人之道,明白何為正大光明,全無陰私。
我因出身之故,不得不隱瞞身份,行欺瞞之事,便始終難以領悟其中真意,更無法相信這種劍理。
如今見了教主,我才知道,世間竟當真有這樣的人。”
徐行聞言,又是大笑道:
“錯了,我不是沒有私心,而是完全出於私心,除了聊以抒懷外,我也想在這個世界,留下點東西。
我希望很多年以後,若是有人來到這個世界找我,她看到的,不是一片被魔門染化的廢墟。”
提及那人,徐行的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輕聲道:
“就算此界當真已成廢墟,我也希望,她能看到我留下的痕跡,不至於一無所獲,徒勞奔波。
我並不願意見她,過這樣的生活。”
徐行這番話雖是說得輕描淡寫,可言語中那種濃鬱且厚重,宛如潮水般翻湧回滾的情緒浪潮,卻令聶小倩、寧采臣皆是心生感觸,一時默然無言。
他們這個時候,甚至連八卦的心思都難以升起,隻是看著徐行那帶著懷戀、溫柔之色的麵容,心中同時湧出一個念頭。
這樣的感情,實在是很美好、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