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周家莊,曬穀場成了全村人的戰場,除去要去飼料加工坊上工和忙其它農活的人,都要集中到曬穀場這裡。
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露水還掛在草葉上,老支書的銅鈴鐺便在村頭搖晃起來。
“曬穀咯——”沙啞的吆喝聲劃破寂靜,沉睡的村莊瞬間蘇醒,木門吱呀聲、扁擔晃動聲、孩子們的哈欠聲交織成獨特的晨曲。
曬穀場足有兩個足球場大,夯土的地麵被曬得發白,四周插著褪色的紅旗,那是集體化時代留下的印記。
村民們推著滿載小麥的獨輪車魚貫而入,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二柱赤著膀子,肩頭搭著條浸透汗水的毛巾,咬著牙將百斤重的麥袋甩上曬台,粗糲的麻繩在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
“小心著點!彆把麥粒撒了!”老支書拄著拐杖來回踱步,渾濁的眼睛緊盯著每一個動作,像是守護珍寶的老母雞。
太陽越升越高,空氣變得滾燙。
曬穀場上,竹耙翻動的沙沙聲此起彼伏。謝玉梅戴著寬簷草帽,彎著腰將麥堆攤開,金黃的麥粒在她身後鋪成流動的綢緞。
每耙下去,都要確保厚度均勻,不能超過三指寬,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訣竅。
汗水順著她的脖頸滑進衣領,在後背洇出深色的雲紋,可她顧不上擦拭,隻是不停地翻動、撫平,生怕哪處曬不透。
午後是最凶險的時刻。
烈日如同熔爐,曬得地麵騰起嫋嫋熱浪,連石板縫裡的螞蟻都倉皇逃竄。
周誌明帶著幾個年輕人守在水泵旁,定時給曬場灑水。
冰涼的水珠潑在滾燙的地麵,瞬間化作白霧,給焦灼的空氣帶來一絲清涼。
“水彆灑多了!”老支書扯著嗓子喊道,“要讓麥粒自己吃透陽光!”
他坐在老槐樹下的竹椅上,耳朵和眼睛卻時刻捕捉著天空的動靜,隻要有什麼風吹草動的話,立馬就能反應過來!
天氣比女人變臉的速度還快。
有回正曬得酣暢,西北方突然湧起墨色烏雲。
老支書騰地站起來,煙袋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要下雨!快收麥!”
銅鑼聲急促響起,正在午睡的村民們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衝向曬穀場。
二柱扛起兩袋麥子就跑,麥芒紮得胳膊生疼也渾然不覺;謝玉梅抱起小寶,一邊哄著一邊幫忙收攏麥堆。
三十幾口人在暴雨傾盆前的五分鐘,硬是將所有麥子蓋上了防雨布。
豆大的雨點砸在塑料布上,老支書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得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好!好!咱們周家莊,就是有股子拚勁!”
入夜後的曬穀場依然不平靜。
月光給麥堆鍍上銀邊,巡夜的梆子聲“篤篤”回蕩。
周大柱裹著藍布棉襖,提著馬燈在場地裡踱步,燈光掃過之處,麥穗泛著柔和的光。
他不時蹲下身子,用手插進麥堆,感受內部的溫度。
有回發現角落的麥子微微發燙,立刻喊來眾人翻曬。
“可彆悶出芽來!”老支書披著蓑衣趕來,渾濁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光,“這是全村人的命根子!”
就這樣,在烈日的炙烤、暴雨的突襲、蟲鳥的覬覦下,周家莊的村民們日夜守護了七天七夜。
當最後一粒麥子達到完美的乾燥度,老支書抓起一把麥粒,放在牙間輕輕一咬——“哢嚓”,清脆的聲響裡,是豐收的喜悅,更是全村人心血的結晶。
曬穀場上,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驚飛了棲息的麻雀,金黃的麥浪與人們的笑臉,成了這個夏天最動人的風景。
八月的驕陽將曬穀場的石板烤得發燙,經過整整七天的暴曬,周家莊的小麥終於乾透。
既然將小麥已經曬好,是時候交公糧,隨即將周誌明叫了過來。
周誌明得知老支書找他後,連忙放下手裡的活,一路小跑到曬穀場這裡。
“老支書你找我?”
老支書直接進入正題:“誌明,你明天開著拖拉機去糧站裡交公糧吧!”
周誌明直接一口就答應下來:“好的,老支書!”
兩人又聊了一下細節之後,周誌明便離開曬穀場。
交公糧的前一晚,老支書慢悠悠地朝周益民家走去。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
他心裡盤算著,糧站糧站那幫乾部不好打交道,要是能有兩包好煙疏通關係,今年的公糧驗收準能順順利利。
還沒到門口,飯菜香便鑽進鼻孔。
老支書掀開竹簾,正看見周益民一家圍坐在飯桌前。
桌上擺著四菜一湯,油亮的紅燒茄子、青椒炒肉絲、酸辣土豆絲,還有一大碗飄著蛋花的紫菜湯,騰騰熱氣中混著醬油和辣椒的香氣,勾得人直咽口水。
“老支書!來得正好,一起吃!”周益民連忙起身招呼。老支書本能地想推辭,可眼睛卻挪不開桌上的菜——自從麥收以來,村裡大飯堂頓頓都是白菜蘿卜,已經好久沒見著葷腥了。
鬼使神差地,他點點頭:“那我就厚著臉皮蹭頓飯。”
周益民的奶奶立刻起身,小碎步顛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出一副碗筷。
老支書也不客氣,坐下就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
肉絲鮮嫩爽滑,裹著濃鬱的醬汁,咬下去還帶著青椒的脆爽,讓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好家夥,這手藝比大飯堂的強多了!”
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
老爺子說起今年小麥的長勢,老支書連連點頭:“多虧益民換的高產種子,不然哪有這好收成。”
周益民沒有想到老支書竟然猜到,不過這種事情,自己肯定是不會承認的:“這跟我可沒有關係!”
老支書也並沒有在這個問題深追下去,他自知道村裡是獲利的一方,深追下去的話,可能還會得到周益民的厭惡。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為什麼要去做呢?
飯後,老支書抹了把嘴,終於說出此行目的:“益民,能不能給兩包好煙?村裡明兒去上交公糧,你知道的,糧站那幫人……”
他沒把話說完,但周益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益民沒吭聲,徑直走進裡屋。
老支書坐在原地,心裡七上八下。
他盯著牆上的掛鐘,秒針滴答作響,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該不會是為難了吧?”他暗暗後悔,早知道不該白吃這頓飯,這下開口要東西更理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