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熾燈在頭頂嗡嗡作響,周益民跺了跺發麻的雙腳,抖落鞋幫上凝結的雪渣。
周益民看見人都離開得差不多,想著,接下來也沒有什麼事情,現在天氣這麼冷,還是呆在家裡舒服。
他伸手去夠車棚裡的摩托車頭盔,指腹剛觸到冰涼的外殼,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益民。”丁主任裹著軍大衣追來,眼鏡片蒙著層白霜。
“我有事情想找你談!”他的嗓音沙啞,帶著連夜指揮的疲憊,卻透著不容拒絕的鄭重。
周益民握著頭盔的手頓住,金屬邊緣傳來的寒意滲進掌心。
遠處鍋爐房的蒸汽衝天而起,在夜空裡凝成朦朧的白霧。
“行。”周益民歎了口氣,鬆開手。
摩托車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後視鏡映出他微皺的眉頭。
跟著丁主任往辦公樓走時,積雪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在凍硬的地麵上拖出蜿蜒的軌跡。
推開辦公室的木門,煤爐燒得正旺,鐵壺在爐口突突冒著熱氣。
丁主任摘下眼鏡擦拭,鏡片上的霧氣瞬間又蒙上一層:“快坐。”
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木椅,自己卻沒坐下,而是背著手在暖氣片前來回踱步,軍大衣下擺掃過牆角堆迭的報表,揚起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裡起舞。
周益民搓著凍僵的手指,看著對方欲言又止的模樣,突然意識到,這場談話或許沒那麼簡單。
煤爐裡的炭塊突然爆開火星,在寂靜的辦公室裡驚起細微響動。
周益民盯著丁主任來回踱步的軍大衣下擺,喉結動了動率先打破沉默:“丁主任,你有什麼事情就直說,你這個樣子,讓我很沒有底。”
他刻意把尾音拖得有些無奈,目光卻悄悄打量著對方緊繃的下頜線。
丁主任的腳步猛地頓住,金屬打火機擦出火苗的瞬間照亮他眼底的遲疑。
香煙點燃後,灰白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益民,工人們的禮品是分發下去,但是廠裡領導的禮品,還沒有著落,你能不能想個辦法?”
話音落地時,窗外呼嘯的北風突然灌進沒關嚴的窗縫,將桌上的報表掀起一角。
周益民垂眸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了然,刻意長舒一口氣,並沒有接下丁主任遞過來的香煙。
丁主任突然想起來,周益民並不抽煙,便把遞過去的煙收了回來。
周益民斟酌著開口:“丁主任,這件事情你想要怎麼處理?”
丁主任煙灰隨著話音抖落在搪瓷缸裡,發出輕不可聞的“簌簌”聲。
這個意料之外的反問讓丁主任夾煙的手懸在半空,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終於在辦公桌前落座。
他的手肘重重壓在報表上,墨跡未乾的數字被壓出褶皺:“益民,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弄到豬肉?和一點水果?”
說到“水果”二字時,聲音不自覺壓低,仿佛在談論什麼禁忌話題——這年頭,白糖都要憑票供應,更彆提南方運來的橘子、蘋果。
周益民摩挲著煙卷,在心裡快速盤算黑市行情。
辦公室的鐘表滴答作響,秒針每走一格,丁主任的眉頭就皺緊一分。
周益民終於開口:“丁主任,眼下這形勢”
故意拖長的尾音裡,藏著欲拒還迎的意味。
丁主任的手指在煙盒上無意識地敲擊,煙灰簌簌落在翻卷的報表邊緣。
聽到周益民那句“丁主任,你大概需要多少斤豬肉和水果?”
他夾煙的手猛地一抖,火星子濺在軍大衣的紐扣上,燙出個焦黑的小坑。
“水果有什麼限製嗎?”周益民補問的話語像根鉤子,將他原本要出口的“算了”生生勾了回去。
“益民,水果哪敢限製,隻要是水果就行!”丁主任的聲音不自覺拔高,鏡片後的眼睛亮得驚人。
“豬肉的話,三百斤可以嗎?”話落的瞬間,他喉結緊張地滾動,盯著周益民的神情,想從其中得出什麼信息一樣。
要知道三百斤豬肉要走多少門路、冒多大風險,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可廠裡百來號領導,每人分三斤也不過勉強湊數。
周益民沉默持續的每一秒,都讓辦公室裡的空氣愈發凝滯。
丁主任剛要開口說“要不就算了”,卻見周益民突然輕歎:“丁主任,你要的這個量.”
後半句尚未出口,冷汗已順著他的脊梁滑進褲腰。
“益民,要是三百斤多的話,兩百斤也行!”丁主任幾乎是搶著打斷,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搪瓷缸裡的茶水濺出漣漪。
“不過不能低於這個數量!”他死死盯著周益民的嘴角,生怕錯過一絲表情變化,連煙灰燒到指尖都渾然不覺。
“我本來想說,三百斤也行。”周益民突然輕笑出聲,將煙頭按滅在缸沿,騰起的青煙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計。
“不過丁主任你說兩百斤就夠,那就兩百斤吧!”話音未落,丁主任僵在半空的手終於重重落下,震得桌上的鋼筆都跳了跳。
丁主任的煙蒂“啪嗒”掉在水泥地上,火星子瞬間被積雪吞噬。
他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周益民跟前,軍大衣下擺帶起的風卷著煙灰撲在對方褲腿上:“益民,你可不能這樣!”
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周益民胸口,鏡片後的眼睛瞪得渾圓:“就按照一開始說的三百斤來,兩百斤是你聽錯了!”
周益民看著對方漲紅的臉,喉間溢出輕笑,凍僵的嘴角扯出彎彎的弧度。
他故意拖長尾音:“丁主任,這可不好改口啊”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能改!必須改!”丁主任的喉結上下滾動,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急切。
“三百斤才能給領導們分體麵,兩百斤.”
他突然壓低聲音,像怕隔牆有耳:“到時候誰多誰少,指不定鬨出什麼亂子!”
窗外的北風突然呼嘯著撞在玻璃上,震得牆角的煤爐都跟著晃了晃。
“好好好,不改了。”周益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眼裡笑意藏都藏不住。
“就三百斤,外加應季水果,保證給您辦得妥妥當當。”
接下來的半小時,兩人趴在結著冰花的辦公桌前,用鉛筆頭在報表背麵寫寫畫畫。
等細則敲定,掛鐘的時針已經悄悄爬上十點。
推開辦公樓大門的刹那,寒風裹挾著雪粒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