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開戰以前,李易對於中京道的遼軍情況,歸納總結得就很清楚了,”山隘內,騎著踏雪的顧懷看著慘烈至極的戰場,輕聲道,“十五萬兵力看起來很多,但實際上真正能影響到戰場的,隻有步卒中最為悍勇的宮帳軍,以及這一萬皮室重騎,這幾乎是遼國最為精銳的戰力,所以當陷陣營能和宮帳軍死戰,皮室重騎也被儘滅於山隘中時,這場仗就不太可能出現其他的結局,那些被臨時征召的草原諸部援軍,到了這個時候,怎麼可能選擇死戰?他們有草原可以回,自然不願意為了中京道死在這裡。”
一旁的王五急得已經有些抓耳撓腮了,他看著前方隱隱能看見的魏軍帥旗,隻恨不得自己也能提起大戟殺到前麵去:“少爺,要不要讓王旗親衛衝一波?照這個趨勢,遼人都快完了,這時候不痛打落水狗,不是浪費嘛!”
“王旗親衛隻有一千,就算讓你帶進戰場,也隻能起到搶功的作用,”顧懷輕輕搖頭,“這種時候就不要出風頭了,這一戰的榮譽是屬於北線大軍的,屬於李易,也屬於那些死戰到底的將...”
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王五和魏老三立刻警覺地順著顧懷的目光看去,當看清了那道立在屍堆上的人影時,他們也如顧懷那樣,臉上的神情肅穆起來。
那是丁良弼。
作為帶著重甲陷陣步卒一路衝殺的將領,或許他上戰場之前,就沒想過自己能活著回去,他的親衛應該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連死都死在他的身邊。
他們的腳下有多少遼人屍體?十具?二十具?密密麻麻疊成了屍堆,丁良弼就死死地站在著屍堆的最頂端,頭顱低垂,身上沾滿了血他之所以還能站著,是用一隻斷掉的長戈撐住了自己背甲的空隙,幾個親衛倒在他的身邊,怒睜的雙眼看著北方高遠的天空,連死都沒有閉上。
顧懷策馬到了屍堆前方,靜靜地看著。
他注意到丁良弼胸前斷裂的鎧甲處露出了什麼,於是下了踏雪,踩著血水和泥濘走上前去,任憑衣衫下擺沾上血跡,他將那頁被血沁透的宣紙拿起展開,看著已經被血暈開的字跡:
願化燕山雪,不染江南風。
年輕的將領帶著家鄉父老的期盼走上了戰場,在血戰的前一夜寫下了絕筆詩,或許他猜到自己回不來,也或許他早已做好埋葬在此的準備,隻是因為他執著地相信著北伐的信念,所以哪怕是死,他也不願意倒下去,而是要看著北方,屹立在屍堆上。
顧懷撫了撫他年輕臉龐上圓睜的雙眼,隻可惜沒能閉上。
一旁的王五倒是沒心沒肺地喊叫起來,他同樣從某個遼軍士卒的殘軀上找到封未寄出的書信,有懂得遼語的親衛展開念道:
“父:兒到了前線,必要殺魏狗七人,取其左耳為證,贖清我家欠糧...已要入冬,兒衣著單薄畏前線苦寒,求父速送冬衣來,切記切記...”
顧懷默然片刻,突然說道:“將這份家書謄抄千份,讓李易將其發往征途上遼境各城。”
王五撓了撓頭:“少爺,這是?”
“最好的勸降書。”
顧懷淡淡說完,再次上了踏雪,他加快了些速度,穿過一片又一片血腥的戰場,穿過山隘的中段,終於走出了燕山,走入了遼國的上京道。
策馬踏過山隘口尚在抽搐的遼軍屍堆旁時,顧懷注意到倒塌的望樓下方掛著耶律斜軫的鎏金頭盔,他招過一名守在此地的陷陣營士卒問了問,才知道這位遼軍主帥死得倒是頗有氣節用斷箭刺穿喉骨,麵朝上京方向跪亡。
“厚葬,”顧懷將頭盔拋給士卒,又指向滿地的長刀殘甲,“收納之後,讓人運回後方,熔了鑄犁,分給幽燕農戶,來年春耕用得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向北方,視野裡倒是沒有魏軍追殺潰散遼軍的景象,反而隻能看到夕陽西下天邊的雲被染成煙霞,顧懷很慶幸自己對於戰爭的厭惡與抗拒總算還是撐到了打這場北伐,打完這幾仗,也許餘生,手上都不用再沾染這麼多的血了吧?
他這般想道。
......
歲在戊申,魏師北伐,八萬甲士北渡潮河,會遼軍十五萬於燕山七平山隘。魏軍初渡,遼將耶律斜軫屯重兵扼守險隘,欲倚山勢挫其鋒。靖王駐馬高丘,玄甲映日,親觀戰局而不預軍務,悉委於帥李易。
李易者,持重之將也。先遣重甲步卒萬人,披堅執銳,直叩隘口。遼騎數千自林隙出,遊弋環射,箭落如雨。魏軍舉盾成陣,神機銃發,斃敵無算。然遼騎倏忽進退,魏卒難追,易乃令幽燕鐵騎引萬騎側擊,鐵流奔湧,遼騎潰散。遼人複出精騎數萬迎戰,索部佯退,誘其轉戰平原,遂離戰場。
時魏將丁良弼率重甲陷陣,冒矢石抵隘前。遼人設木柵陷坑,箭弩蔽空。魏卒填塹拔柵,屍骸枕藉。神機營列三段陣,銃火連環,遼弓手退避。良弼身被數創,猶大呼陷陣,士卒感奮,連破三重石壘。遼急遣宮帳軍截擊,危難之際,魏卒懷天雷突陣,烈焰暴起,宮帳軍為之奪氣。
遼將耶律斜軫見勢危,乃出皮室重騎萬人,人馬皆覆鐵甲,勢若山崩。易早有備,驅炎龍戰車數百,噴火十丈,鐵甲儘赤。遼騎墜馬相藉,蕭斡裡剌斷臂猶戰,終歿於亂軍。魏卒乘勢猛攻,隘口中段遂破。時靖王親擂戰鼓,聲震山穀,三軍雀躍,鋒鏑愈厲。
斜軫知大勢已失,跪拜上京而自戕。遼軍潰散,草原諸部皆遁。魏軍追亡逐北,橫屍五十裡,燕山險隘儘為赤壤。檢點戰場,丁良弼拄戈立屍丘,胸藏絕筆雲“願化燕山雪”,觀者無不垂涕。靖王策馬臨之,解白裘覆其肩,歎曰:“此真燕山石也!”後獲遼卒家書千餘,王命抄傳北境,遼民聞之慟泣,旬月間三州請降。
是役,魏折銳卒三萬,遼歿六萬有餘,降者無算。王命熔甲胄鑄農犁數千,散與幽燕。
時人曰:燕山喋血,實為氣運消長之樞。昔遼以騎射雄天下,終困於火器之威;魏承百年積弱,竟成雷霆之勢。非獨甲兵之利,實乃民心向背使然。靖王撫劍北望,殘陽如血,自此胡馬不敢南窺矣。《北伐記略,其一,前魏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