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過居庸關的風總是帶著股鐵鏽味,這段最為雄偉的長城上,留下了千萬柄刀劍的痕跡,扶著垛口遠眺的楊盛微微眯著眼睛,好像能透過那莽莽群山,看到塞外蒼黃的草浪正被風卷向天際。
腳步聲響起,他沒有回頭,開口的聲音沉礪得如同磨刀石。
“糧秣齊了?”
“本身就沒有多少能帶的,自然不需要什麼時間準備,”趙裕扶著劍落後楊盛半步,表現出了對這位獨鎮西涼十餘年老將的尊重,“戰馬都配了十成精料,畢竟吃了這一頓,也不知道這一路還能不能吃飽。”
楊盛轉過身,看著這個年輕得朝氣蓬勃的將領,輕歎一聲:“我真是瘋了...才會覺得你這個主意不錯。”
“王爺平定西蜀的時候,曾教過我一句話,人隻有在沒有什麼能失去的時候才會陷入瘋狂,正如我那二哥而我們現在很明顯還有著很多能押上桌子的東西,所以嚴格來說,我們隻能算是賭徒。”趙裕平靜開口。
光看眼下這副模樣,已經很難把他和當初蜀地那個無憂無慮的藩王三子聯係起來但考慮到這兩年他走過的那些地方,見證的那些事情,甚至還獨自走了一趟高麗見證了一個國家的傾覆,一個男孩用了這麼些時間成長為一個男人,好像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
畢竟當初曾和他勾肩搭背議論著路過的漂亮女子的另一個人,現在都已經是金國的國主了,而他隻是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勳貴子弟,變成了能平靜麵對自己命運的將軍而已。
“我知道你對王爺推崇備至,畢竟王爺的人格魅力擺在那裡,我自己也是這樣,王爺走了一趟西涼,我就也心甘情願地想跟著王爺闖蕩出一個未來,”楊盛揉了揉眉心,“可這不意味著我們連王爺打仗喜歡冒險的性子也要學...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個計劃意味著什麼?”
趙裕輕輕點頭:“當然。”
“三萬西涼鐵騎這其中還有五千是剛剛習慣戰馬和武器的新卒,西出居庸關,過懷安、天成、雲中、長青,奔襲大同,拔掉遼國西京道的樞紐,一錘定音。”
楊盛的臉皮抽動了一下:“真是瘋了...這段路會很長,長到能讓人絕望!”
“的確很長,就算是一人雙馬,行軍也要半個月,還沒有算上攻打沿途城池搜集補給糧草的時間,而且西京道的兵力這半年來都在有意地朝東麵布防,這意味著我們是正麵突破西京道遼軍的防線,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繞開敵人,”趙裕說,“難度應該挺大的。”
“這可不是一句簡簡單單‘難度應該挺大’就能蓋過去的啊...”楊盛說,“最有可能的是這三萬騎兵都死在奔襲的路上,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殺到大同城下,然後被斷掉後路圍死但結局都差不多。”
趙裕微微搖頭:“關於這個...其實也許不用這麼悲觀,總的來說,如果遼國的西京道是鐵板一塊,那麼三萬騎兵殺進去的確是送死,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他走到長城邊上,指著西京道的方向:“首先便是王爺收複幽燕後,西京道與遼國中樞的連接斷開,導致西京(大同)實際意義上成為了一座孤島,這對大軍的士氣打擊是無與倫比的;其次是這一年來西夏都不遺餘力地在西側進攻,雖然西夏的那些兵...”
趙裕收回手,尷尬地摸了摸臉側,歎息道:“...挺弱的,但卻也實打實地在和西京道的遼軍換人命,雖然他們至今都沒有將戰線推到清水河畔,但至少遼軍需要調集兵力防守城池,如此一來西京捉襟見肘的兵力更是雪上加霜。”
“最後還有一點,”他說,“那就是蕭弘和那些漢姓將領...其實我之前一直不理解王爺為什麼會看重蕭弘那個一敗再敗的降將,這種反複無常的性格,實在不是什麼好的扶持人選,但現在看來,王爺才是高瞻遠矚因為比起兵力的減少士氣的下降,人心的離散才是最要命的。”
楊盛靜靜地聽著,他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將領,或許鎮守西涼這麼久,他也有某些軍事管理地域政務上的心得,但他終究是個提刀砍人的武夫,對於這些細致入微的東西,顯然還比不上讀過書識過字接受過良好教育甚至被顧懷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趙裕。
“上京道那邊可能會因為遼帝悍然清洗朝堂,給了漢姓人一個上升渠道而暫時安穩,但已經隔絕的西京如何能安定下來?蕭弘帶著一眾漢姓將領,已經在西京道開辟了好幾個反抗遼軍的聚居地,他們甚至還占領了幾座城池,而聚在他們身邊的,除了那些被蕭弘的鬼話騙得以為真的會有那麼一個未來的士卒、平民,其餘便是當初被王爺放還到西京道的幾十萬難民了,隻要他們還在一天,西京道就永遠沒辦法安心抵禦隨時可能發生的進攻。”
“想象一下,幾十萬衣食無著、走到哪兒都被驅趕,甚至連那些重兵把守城池都進不去的難民,會掀起怎樣的亂象?根據錦衣衛送回來的消息,光是大同就已經被他們衝擊了三四次而每一次都有過萬難民死在大同城門前,這還是西京的樞紐,其他地方該有多誇張?楊將軍你覺得奔襲大同太過冒險,然而實際上如今的西京道,早已是處處透風的爛篩子了。”
這一番剖析簡直就像是靖王爺站在這裡會說出的話一樣,楊盛的眼神變了幾輪,最後慢慢堅定下來。
“的確有道理,那我陪你賭上一次又何妨?”他說,“就像你說的,眼下的大魏賭得起,也輸得起,西京道對於大魏來說,就是嘴邊的肉,隻要北線東線不出事,吃下去隻是遲早的問題,三萬西涼鐵騎死在大同,會傷筋動骨但不至於滿盤皆輸,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若是我們貿然出兵,王爺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
趙裕怔了怔,隨即嘴角微微挑起,搖了搖頭。
楊盛皺起眉頭:“難道你還要和我搶著擔責不成?可彆忘了,我才是西線主將,你能搶得過我?”
“不,我的意思是,前些日子我便走錦衣衛的路子給王爺送去了信,而王爺的回信昨日也到了,上麵說可以,你我是西線主將,隻要我們兩人都無異議,西線戰事就由我們統籌,”趙裕憋著笑,“所以說這不是兩個想立功想瘋了的將領自作主張出兵奔襲,而是一場正規的軍事出征...誒楊將軍你乾嘛?”
被年輕後生調侃了一輪的楊盛差點轉身就走,一張臉黑得跟鍋炭一樣感情自己剛才那義薄雲天大義凜然的一番話壓根就沒必要說?虧自己還擺出那麼一副老前輩關懷後輩的模樣,這小子怕是快忍不住笑出來了吧?
知道自己搞不好要挨頓打的趙裕連忙端正了臉色,看向北方,轉移話題道:“算一算時間...那邊應該快打起來了吧?”
“前些天王爺親臨北線的消息就送了過來,開戰差不多就這幾天,”楊盛順著趙裕給的台階下,“但無論結果如何,都於西線戰事無影響,隻要能打穿西京道,拿下大同,我們就沒有辜負王爺的期望。”
“的確,那麼現在就隻剩下兩個問題了,”趙裕說,“一個是西夏,在這場奔襲中,他們該扮演什麼角色?從西夏在西側進攻這麼久都沒對西京道遼軍產生威脅的結果來看,他們是不太能指望得上的;另一個嘛,就是蕭弘了。”
提起西夏,楊盛也歎了口氣:“我跟西夏打的交道比較多,隻能說一個被滅過國的國家,有這樣的表現已經很讓人滿意了,起碼他們沒有被遼軍打到國都然後向大魏求援,既然我們決定要用最快的方式掃平西京道,那麼他們能起的作用便是牽製遼軍部分兵力,以及提防西域而已...至於你說蕭弘?蕭弘能是什麼問題?他不是已經降了大魏,在為王爺奔走麼?”
趙裕搖頭,臉上的神情很怪異:“說是降了大魏其實不恰當...我做過王爺親衛,所以對於蕭弘的事情了解得比較深,與其說他是在為王爺奔走,不如說是王爺一點一點把他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王爺對他的許諾是他可以成為遼國的英雄當然遼帝的那一番動作讓這句話成了泡影,起碼在上京那邊他更像是遼帝用來清洗朝堂的刀,所以他後來逃入西京道舉起反旗,大概是覺得他可以在風雨飄搖的西京道搞出些事情來,類似於...占地盤之類的。”
楊盛恍然大悟:“難怪他那麼拚命,原來是覺得打下來的地盤以後都會歸他?”
“也不是不能這麼理解,畢竟遼帝的魄力讓他成了個醜角,王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搭理他,他接受了西京道那些漢姓將領和不滿遼國的難民後,有這種心思倒也很正常,所以問題在於,如果我們奔襲大同,一開始他可能還會成為我們的助力,可當他發現我們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儘收西京道後...”
“他說不定還要幫著遼人守大同?”楊盛瞪大了眼睛,“一個人居然能搖擺不定到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