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其實他也挺慘的,從萬眾矚目的天才將領變成處處碰壁的提線木偶,總覺得他已經被王爺玩壞了,能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趙裕有些無奈,“這件事我在信上問過王爺,王爺的意思是,讓我們看著辦。”
“看著辦?”楊盛呆了呆,“什麼叫看著辦?”
“大概就是,如果他敢在這時候給我們添堵,順手把他給宰了也沒事?”趙裕撓撓頭,“這麼一想他還真挺悲催的。”
想象到某個人如今或許還在西京道的某個地方,做著舉起反旗成為一方雄主的美夢,還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楊盛的嘴角扯了扯,深感認同地點了點頭:
“是挺可憐的...”
......
王洪走進懷仁的府衙時,他的身上明顯出現了幾條差點奪走性命的傷痕,這個魁梧至極的漢子此時滿身的頹唐氣,在走過了幾個院落後,他找到了正坐在桌後看戰報的蕭弘,開口就是:
“我不打了。”
大概是之前在山裡躲了好長一段時間,風餐露宿整個人都黑了一圈的蕭弘抬起頭看著他:“為什麼?”
“又死光了,”王洪說,“三萬平民,連大同的城牆都沒爬上去,就全死在了城外,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壓根就沒有想過我們會成功,你隻不過是要讓一批又一批的人去送命,好讓大同城內的守軍崩潰。”
蕭弘有些意外,他當初剛從龍潭虎穴的上京逃出來,走入西京道時,就察覺到王洪是個表裡如一的漢子,這種沒有太多彎彎繞繞心思,又能打的人正好是他缺的,得益於那些被俘又被放了的漢姓將領基本都是常年被打壓的沒腦子貨色,所以蕭弘很容易就爬上了這些人的首位,可他沒想到,第一個當麵違抗他決定的,居然就是他認為可以成為一把好刀的王洪。
“你大可不必把這種陰險的心思安在我身上,”蕭弘放下戰報,淡淡說道,“慫恿平民衝擊城池,或許能給他們造成一定的混亂,但要讓守軍崩潰,未免還差得遠,我是真的覺得打下大同就差臨門一腳,隻是你沒有找對方法而已。”
“方法?死在大同城下的人已經有多少,十萬?二十萬?一開始我就不該信你的鬼話,我這段時間見過的死人,比我前半輩子加起來還多!而他們隻是一些想要活下去的平民!”
蕭弘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和他對視:“平民?有多少人把他們當成平民?城池裡的百姓守軍有沒有覺得他們是人?是我!我給了他們一口飯吃,給了他們一條能活下去的路,衝進大同就能像個人一樣活下去有什麼不對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告訴了你們該怎麼做,你們怎麼可能打得下朔州,有錢有糧有地盤?如果不是我,你們現在還在某個山坳裡,過著如同蠻荒野人一樣的日子!誰給你的膽子,敢站在我麵前,覺得你有指責我的權力?!”
幾個對蕭弘忠心耿耿的親衛從角落裡顯露出身形,靠得最近的已經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王洪抬起臉深深地呼吸了幾口,然後又重新低下頭去。
“我明白了,”他說,“你一開始就不是衝著大同去的,你召集那些遊蕩在外麵的難民,你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讓他們去衝擊大同,隻是為了讓你打朔州的過程不出現意外...你的確用十幾萬人的命換了自己一個前程,而你覺得還不夠,如果真的能拿下大同,就算再多花幾十萬條命,你也覺得很劃算。”
朔州在大同正南方,這裡被群山環繞,既沒有直麵魏國,也不會被西夏乾擾,如果大同的守軍被那些瘋狂的難民困住,那麼朔州確實是這些舉起反旗的人再好不過的根據地...然而王洪此刻卻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他終於明白,從蕭弘走入西京道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為都在對方的算計內,而且最終變成了一場笑話。
“不該是這樣的,”王洪低聲道,“你不是也被靖王寬恕了麼?你應該聽他說過那些,我們難道不是為了變革掉大遼那些不好的地方,才聚在一起的麼?為什麼明明應該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人,卻要這樣白白送命?”
蕭弘怔了怔,他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粗獷漢子一樣,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遍,然後嘖嘖感歎:
“這件事是我沒有料到的...那些話,你還真信?”
王洪愣住了。
“的確,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懷疑我,或者說我們,是真的在做正確的事,”蕭弘重新坐下,淡淡開口,“但問題是,有些事一旦有人做了,其他人再做就失去了意義,陛下我姑且現在還稱他為陛下,的確是個很有魄力的人,他在意識到靖王和我的打算後,就已經把這條路徹底堵死,從此之後首開大遼變革的隻會是他,而我們若是還在這件事上做文章,那就是徹徹底底的反賊,和英雄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
“那也不能...”
“但逃出上京城的時候,我就想通了,就算成為所謂的英雄,不也還是兩個大人物手裡的棋子麼?要麼選擇為靖王顛覆遼國,要麼選擇為陛下清掃阻礙,那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其實隻是因為他們想我做,”蕭弘說,“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我不能借著他們給我的理由,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呢?我不想再當棋子,從當初魏國京城外那一敗之後,我已經做夠了。”
王洪沉默片刻,吃力地開口道:“原來是這樣。”
“看來你明白為什麼這半年來我會不遺餘力地讓西京道亂起來了,就是因為靖王想讓我攪渾這裡的水好讓他西征,而我也碰巧想試試能不能讓西京道從此和遼國劃清界限,朔州隻是第一步,拿下大同才是我版圖的第一步。”
王洪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極開懷:“但你在害怕,你害怕靖王會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你一直不敢真正地去打大同...你在等?等魏遼又一次打起來,才好實現你的計劃?難怪你隻讓難民去送命,卻一直在朔州屯糧屯兵...哈哈,你就像陰溝裡的老鼠,你怕靖王就像是在害怕會讓你暴露的白日陽光!”
蕭弘並沒有因為他這些話動怒,相反他的臉上出現了些欣賞:“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空有體魄卻無腦子的人,看來是我錯了,你也可以很聰明,隻是一直不喜歡想事而已,你猜的確實沒錯,我一直在等,我假裝沒忘記顧懷讓我做的那些事情,假裝沒忘記我隻是顧懷用來讓遼國傾覆的工具,但我真正在等的,是魏國開始北伐的時候,是那位陛下終於死去的時候!你看著吧,沒有人會將目光投向這裡,西京道對於他們來說食而無味棄而可惜,隻有等到那邊的事情塵埃落定,他們才會考慮怎麼收拾半死不活的西京道。”
“然而到了那時,”他說,“如果贏的是遼國,那麼我會把我手裡的西京道獻給遼國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而如果贏的是魏國...”
王洪說:“那麼或許你會是遼國新的...陛下?”
“我喜歡這個稱呼,但現在還太早了一些,”蕭弘站起身子,擺了擺手,“你應該清楚,知道得太多,等待你的結局就隻有一個,送他上路吧。”
兩個親衛上前按住王洪,不知道是不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勢,王洪的臉滿是猙獰,他死死地看著蕭弘:“我會在地底下等著你!陛下和靖王不會放過你的,我等著你為那些白死的人償命!”
“那你估計要失望了,無論是魏還是遼,現在都沒有餘力來管這裡,我準備了那麼久,就是為了用最短的時間拿下整個西京道,而且我有這個信心,到時候我會讓顧懷看看,被他操縱、戲弄了那麼久的我,也是可以磨尖牙齒,反咬他一口的。”
刀光落下,一滴血濺到了蕭弘臉上,他伸出手指輕輕抹掉,然後露出了一抹很淺淡卻也很瘋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