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難道真的就一點好消息都沒有麼?”
西夏宮城,夏則有些無奈地放下那剛剛從前線送回來的戰報,看著輪換回京的年輕將領開口道:“事實上這兩年我已經把自己的期待一降再降...但為什麼我們的大軍總能一次次突破我想象的極限?”
按道理說年輕將領是該羞愧的,但事實證明在軍事上他比較有發言權,所以他隻是回應道:
“也許宰相大人您應該親自去前線走一趟那麼你就不會再有這種想象被突破的無力感了,也不會再有什麼期待,說不定也挺好的。”
夏則被這怨念極深的話頂得一滯,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來,最後隻能化成一聲長歎。
他從來都不是個在軍事上有天賦的人這一點從他十幾年漫長的複國旅途中就能看出來,作為西夏的最後一位狀元,他有治政的天分,有看透人心的敏銳,也有為了一個目標付出餘生的執著與魄力,然而他終究不適合帶兵打仗,所以西夏複國的過程中,他很理智地選擇了不碰軍隊,甚至於還把魏國拖下了水,隻為讓成功的可能性高上幾分說到底就是源於對自身指揮大軍作戰能力的不自信。
但好歹是個讀書人,就算不能親自上陣指揮大軍,基本的一些事情他還是懂的,要不然剛剛複國的西夏也不太可能供養起四萬大軍一直在和遼國西京道死磕,後勤之類的事情可是他一力承擔但也就是因為多少懂點,所以他才想不明白為什麼西夏的軍隊會窩囊到這種地步,當初出兵打西京道差點被遼國把戰線反推回西夏境內搞得要狼狽向魏國求援也就罷了,可如今邊境都死磕了快兩年為什麼連清水河都越不過去?
西夏麵對的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遼國!
看看西京道現在變成了什麼鬼樣子,和遼國的中樞完全隔絕,兵力糧草得不到完整的補充也就算了,滿地都有難民亂跑,那些城池裡的守軍個個人心惶惶,要不是大同組建起了臨時的指揮行政樞紐,整個西京道都要癱瘓可就是亂成這樣了,西夏也沒有打進去,錢、糧、人命瘋狂地往前線堆,至今彆說大同了,大同西邊還有七八百裡的左雲城牆都沒看到過。
當然也可以找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由頭,再一次感歎遼國的強大,當初不愧能把西夏打到滅國可一想到這麼強大的遼國居然在這幾年被魏國摁著打頭都抬不起來,南京道丟了西京道亂了,那西夏對上魏國又會是個什麼後果?
總感覺什麼都沒做,然而西夏卻已經快被這個時代淘汰了...
“前線必然還要補充一波兵力,”年輕將領說,“而且即將入冬,糧草冬衣之類的也有些不足,最近遼國一直在往東邊抽調兵力,也許這會是個好機會當然如果最後還是被遼國打回來那就當我沒說。”
夏則揉了揉眉心,忽略掉了堂堂將領對本國軍隊的絕望與悲觀,敏銳地抓住了話語中的關鍵點:“遼國又在抽調兵力?西京道總共就剩下那點兵力,他們繼續抽調難道西邊的城池不守了?”
年輕將領沉默片刻,誠懇地說道:“大人,末將覺得就算他們再抽調更多兵力,我們也是打不進去的...”
“那我們對於魏國來說還有什麼用?”夏則麵無表情,“遼國抽調兵力當然是為了防止魏國西征,可如果麵對幾乎空蕩蕩的河套我們都打不進去,那魏國憑什麼要給我們援助?”
“或許我們可以考慮從魏國獲得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那種火器?以前的魏國軍隊比起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或許有了新式武器,我們也能脫胎換骨,魏國應該沒辦法拒絕同為遼國敵人的我們強大起來。”
夏則停下了手裡的筆,抬頭看著他:“你信不信但凡西夏的使臣敢在魏國的朝廷上說出你剛才的這一番話,也許遼國和魏國的戰爭還沒停下來,魏國就要先對西夏進行西征?”
“怎麼可能...”
“國之重器永遠無法假手於人,哪怕光是念頭也不行,你錯判了西夏和魏國的關係,”夏則說,“看在你是西夏最有前途的將領,也許未來軍部要交給你的份上,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西夏和魏國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以後?”
“可以任憑你想象,魏國北伐成功或者失敗的都可以。”
年輕將領這一次沉默尤其久,他終於在這位西夏人人崇敬的宰相口中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無論成功失敗...注定會有一戰,對麼?”
“可以這麼說,”夏則點頭,“事實上從當初魏國扶持西夏複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西夏已經上了魏國的清理名單,不過是早或者晚的問題,西夏與魏國的邊境接壤,魏國失去的養馬地河套平原又在西夏的嘴邊上,換了是你,在滅掉遼國這個當世最大的對手之後,你會怎麼做?”
“...我會帶兵把西夏的每一個角落都屠乾淨。”
“所以就不要癡心妄想能從魏國拿到火器了,換句話說,你們這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總是覺得當初西夏鼎盛時的榮光能照耀在你們身上,而我們這些複國的幽魂都清楚,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了,該怎麼在這個世道繼續存續下去,才更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夏則口中注定要到來的戰爭讓年輕將領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緊繃起來,他站得很直,很用力。
“好了,彆那麼驚恐,剛才我說的自然是最有可能的結局,但其實也還有另外一種結局,”夏則輕輕笑了笑,“而且我有一種預感,在當初魏國那位靖王來到西邊逛了一圈之後,他就和我有了一種不算緊密的默契...或者說,是他和我們的陛下有一種默契。”
“嗯?”
“那位靖王從來都是個做實事的人,而且在感情用事與冷漠思考之間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邏輯,你應該知道我們的陛下與他曾有過一段非常親密乃至割舍不開的關係,所以有很多人都在擔心陛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離開西夏,或者他用西夏無法抗拒的方式將她帶離,然而實際上用不著擔心,因為當初他沒有這麼做,就意味著其實該如何處置西夏的議程,在那時候就已經提上了他們的桌案。”
夏則淡淡說道:“我很慶幸陛下終究對西夏產生了那麼一絲感情和責任感,所以才會選擇留下來,而靖王默認了這個事實,就意味著西夏隻要找對方向,其實他可以不把對待遼國的那一套用在西夏身上,任何對中原、或者對魏國周圍地域產生的覬覦之心都會讓他立刻將西夏當成敵人,然而隻要西夏的手腳放乾淨一點,也許他不介意會有一個由他信任的人統治的國家生存在魏國的鼻息之下。”
年輕將領領悟到了他話裡的意思:“西域,或者...吐蕃?”
“甚至包括草原,”夏則說,“任何對於魏國來說遠征太過於費力,而又難以實際控製的地方,都可以成為西夏繼續存在下去的意義,這也是我對西夏以後的定位,你應該知道當初中原曾經建立起一條絲綢之路,然而在亂世裡這條路卻斷掉了,剛剛滅掉遼國的魏國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去繼續將通往西邊的路打通,而西夏毫無疑問能成為這條路的維護者乃至修繕者,隻要西夏的目光始終朝向西方,隻要西夏的強盛還在魏國的忍受範圍之內,隻要那位靖王一日還能徹底控製整個魏國...那麼西夏就不會有傾覆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