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注意到了顧懷的目光,那道人影緩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步入這午後慘淡的秋陽之下,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宮裝,洗得有些發舊,卻異常整潔,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綰起,再無多餘飾物,她的臉龐是令人屏息的美,眉如遠山含黛,眼若寒潭秋水,鼻梁挺直,唇色淡如櫻瓣然而這份美麗卻被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所覆蓋,她站在那裡,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眼神空洞地望著亭子方向,或者說,是望著亭中的顧懷。
遼國皇後,慕容氏。
當顧懷的目光與她空洞的眼神在空中短暫交彙的刹那,慕容氏那死水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
是他...那個覆滅了遼國,逼死了耶律元的男人,那個身著玄衣,氣質卓然,卻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征服者。
一股強烈的、近乎扭曲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了她冰冷的心臟。
報複!對耶律元最徹底的報複!還有什麼比依附於、甚至成為這個親手摧毀耶律元一切的男人身邊的女人,更能羞辱那個將她當作政治籌碼、從未真正給予她溫情、最終卻讓她一同墜入深淵的亡國之君呢?
被帶離草原,被鎖在深宮裡麵的這些年仿佛就在眼前,如果能爬上這個男人的床,從今以後...千秋萬世!史書都會記下,遼帝耶律元的皇後背叛了他,甚至投入了擊敗了他的敵人的懷抱!
一想到這一幕,慕容氏就感到一陣病態的快意。
依附他!抓住他!這是深淵裡唯一的光,哪怕這光是地獄之火,她也要撲上去!
原本死寂的眼中,驟然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帶著毀滅欲的火焰,她挺直了那纖細卻僵硬的脊背,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充滿目的性,牢牢鎖定了石亭中那個玄色的身影,她甚至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撫平了衣襟上一絲不存在的褶皺。
顧懷自然看到了她眼神的劇烈變化,那瞬間迸發的、混合著仇恨、算計與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熾熱光芒,讓他心中了然。
一個很美的女人,但缺少了靈魂,被權力碾碎,又在權力廢墟中試圖抓住新藤蔓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他心中並無波瀾,隻有一絲淡淡的憐憫,以及一種對人性在絕境中掙紮的洞悉,遼國皇後又如何?有很曲折的故事又如何?這幾年,他見過的人,聽過的故事還少麼?
“罪婦慕容氏,懇請殿下...”
“打住,”顧懷說,“沒有興趣聽。”
這冰冷而直接的話瞬間熄滅了慕容皇後眼中剛剛燃起的、病態而熾熱的火焰,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漠然,清晰地穿透了庭院死寂的空氣,砸在她剛剛鼓起的、孤注一擲的勇氣上。
慕容皇後臉上那刻意維持的、帶著淒美與決絕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她像一尊驟然失溫的玉雕,連指尖都透著僵硬的蒼白,那雙剛剛還燃燒著複仇與算計火焰的秋水寒潭,此刻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錯愕和被徹底看穿的難堪,她精心構思的台詞,那些準備用來博取同情或暗示價值的言語,全都噎在了喉嚨裡,吐不出,咽不下,隻剩下冰冷的窒息感。
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在短暫的衝擊後,反而成了她最後的盔甲,她眼中的瘋狂火焰並未完全熄滅,隻是被強行壓抑下去,轉化為一種更為幽深、更為執拗的冰冷,她挺直的脊背沒有半分彎曲,反而更顯孤絕。她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眸子,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定了顧懷,裡麵翻湧著不甘、屈辱,以及一絲被徹底無視的茫然。
“殿下...”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清冷,幾乎不帶一絲溫度,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力量,“罪婦所求,不過一方寸容身之地,為奴為婢,皆是心甘情願,殿下連聽一聽罪婦的話語都不屑麼?”
這個聰明的女人不再提依附,隻提卑微的容身之地,甚至試圖以“心甘情願”這種絕對的、自我貶低的姿態,撬開一絲縫隙,她在賭,賭這位年輕的征服者,或許對這份“心甘情願”背後的故事,會有一絲好奇?或者...對她這副皮囊,會有一絲興趣?
顧懷的目光終於真正落在了她的臉上,那目光平靜依舊,沒有驚豔,沒有欲望,隻有一種近乎解剖般的審視,他看透了她眼中那層冰封下的執拗與病態,也看透了她話語裡試圖隱藏的算計與孤注一擲。
“孤知道你的生平,”他說,“孤的錦衣衛曾經查到過一件事情,遼天順十二年,慕容氏女子成為皇後,替耶律元爭來了皇位,次年,慕容氏滅族。”
顧懷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在這寂靜的庭院裡卻清晰無比:“慕容皇後,你恨耶律元,恨他為了爭位將你當作一件華美的擺設,鎖在深宮,耗儘你的年華;恨他登基之後又冷血無情地滅了你的所有親朋,所以,你選擇依附孤這個摧毀了耶律元所有心血的人,你以為,成為孤的女人,甚至隻是奴婢,就能在史書上狠狠羞辱那個亡魂?就能讓他的一生蒙上洗刷不掉的汙點?”
他每說一句,慕容氏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她的心思,被眼前這個男人看得如此透徹,如此赤裸!那份自以為隱秘的、帶著毀滅快感的報複計劃,在他麵前,竟是如此幼稚可笑,如同透明的!
“但很遺憾,”顧懷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終結審判般的冷酷,“你的‘心甘情願’,你的‘報複’,在孤這裡,一文不值,”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絕美的容顏,沒有一絲留戀,“這副皮囊,或許很美,但孤見過更美的,說來也巧,她第一次試圖靠近孤時,用的也是和你差不多的法子,隻是她把自己送得還要乾脆果決一點,完全斷了自己離開的後路。”
“至於你提到的史書...”顧懷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厭倦的嘲諷,“千秋萬世?慕容皇後,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曆史了,史筆如刀,刻下的隻會是王朝興替,英雄梟雄,一個亡國皇後的‘背叛’,不過是史官筆下可有可無的注腳,甚至是後人茶餘飯後的一抹豔聞談資,你以為能羞辱耶律元?或許吧,但更可能,是羞辱你自己,讓後世覺得你慕容皇後,不過是個在國破家亡之際,急於攀附新主的可憐蟲。”
“轟!”
顧懷的話,如同最鋒利的冰淩,狠狠刺穿了慕容氏最後一點可憐的幻想和自尊,一種血液仿佛都凝固的感覺讓她渾身冰冷,精心構築的、帶著自我毀滅快感的報複劇本,在顧懷這冷酷無情的剖析下,瞬間變得如此醜陋、如此卑微、如此...毫無意義!她不僅沒能羞辱耶律元,反而在他眼中,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試圖用身體和仇恨換取生存、結果連被利用的價值都沒有的...笑話!
她眼中的光芒徹底消失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茫然,身體微微晃了晃,仿佛隨時會倒下,那份屬於皇後的、最後強撐的孤絕姿態,也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隻餘下一個被徹底擊垮、靈魂破碎的空殼。
這樣也好顧懷在心裡說,死心之後,花點時間痊愈,未必不能開始新的生活,仇恨這種東西隻有絕望了才會放下,遼國皇後這個身份所帶著的東西或許是每一個男人都想占有的,但他不想,甚至他還很可憐這個女人,如果餘生能隱姓埋名被世間淡忘地生活下去,對於她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顧懷不再看她,他緩緩站起身,玄色道袍的下擺在秋風中拂動,如同夜幕降臨前的陰影,他環視著這座庭院這座曾經象征著遼國最尊貴血脈的華麗囚籠,目光掃過那些依舊垂首、大氣不敢出的遼國宗室勳貴,掃過那些或麻木、或絕望、或強作鎮定的麵孔...一張張臉,都曾是這片土地權力巔峰的參與者或見證者,如今卻都成了昨日輝煌的殘渣,在這蕭瑟的秋日裡,等待著征服者對他們餘生命運的最終裁決。
一股深沉的厭倦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顧懷的心頭,厭倦了這些在權力廢墟上掙紮嘶鳴的表演,厭倦了這些永無止境的算計與依附,厭倦了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裁決他人命運的權力遊戲,他親手終結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卻仿佛又陷入了另一個由人心欲望構築的、更為粘稠的泥潭。
“按孤剛才所言,擬個章程出來,”顧懷說,“願意走的,儘快安排遷往魏境;願意留的,劃好安置之地,嚴加看管,至於那些...”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耶律宏僵立的方向和那道失魂落魄的素白身影,“若有異動,不必再報,依律處置便是。”
得到官員的回應,顧懷不再言語,邁開腳步,玄色的靴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聲響,這聲音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蕩,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那些遼國遺族的心尖上,人群如同被無形的潮水劈開,無聲地、敬畏地向兩旁退去,留出一條直通大門的通道,無數顆頭顱垂得更低,無數道目光死死地盯著地麵,不敢有絲毫抬起的勇氣。
顧懷步履平穩地穿過這片曾經象征遼國最高貴血脈的囚籠,兩側是低垂的頭顱和卑微的身影,是褪色的錦袍和灰敗的麵容,是無聲的啜泣和絕望的麻木,他走過假山水池,池中枯葉依舊漂浮;走過蒙塵的亭台樓閣,昔日遼國紋飾的鑿痕如同醜陋的傷疤;走過那些曾經呼風喚雨、如今卻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靈魂,他就像行走在一座巨大的、剛剛經曆浩劫的墳墓之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這舊帝國崩塌後的殘骸。
朱漆大門再次發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呀”聲,緩緩向內開啟,門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秋高氣爽,陽光燦爛地灑在街道上,映照著門外肅立如林的魏軍甲士,冰冷的鐵甲在陽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光芒,長矛如林,旌旗在微風中獵獵作響,一股屬於另一個帝國的、浴火重生凜冽而強大的氣息撲麵而來,與門內那壓抑腐朽的死氣形成鮮明到刺眼的對比。
顧懷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踏過那道象征著囚籠與自由、死亡與新生的門檻,當他的身影完全走出大門,沐浴在門外燦爛的秋陽之下時,身後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再次緩緩合攏,沉重地關閉。
“砰!”
大門徹底閉合的悶響,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重重地砸在門內所有遼國宗室的心上,也隔絕了門內那無儘的絕望與死寂。
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顧懷微微眯了眯眼,看著眼前跪伏的肅殺而整齊的魏卒,看著遠處上京城依舊帶著戰火傷痕卻已開始顯露生機的街景嗎,王五和魏老三無聲地護衛在他身後兩側,如同最堅實的壁壘。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剛才在那座華麗囚籠裡吸入的所有腐朽、算計與絕望都徹底吐儘,那絲深沉的厭倦感,並未因離開而完全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更深的疲憊。
該離開了。
離開上京,離開遼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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