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北平,風刮得人臉皮生疼,官道邊的塵土打著旋兒,直往官道旁一個簡陋的茶棚裡鑽,棚子裡幾張桌子油光鋥亮,幾條長凳吱呀作響,爐子上大銅壺“咕嘟咕嘟”噴著白氣,混著廉價茶葉的澀味兒,是這冷天裡唯一的暖和氣。
茶棚夥計是個半大小子,裹著臃腫的破棉襖,袖口黑亮,他縮著脖子,眼珠子跟著官道上的人流車馬轉悠,偶爾瞟一眼遠處的北平城門,商隊、押糧的兵爺、拖家帶口的流民...這座被定為新都的城,像個剛支棱起來的巨人骨架,正饑渴地吞下所有能吞的東西。
夥計打了個哈欠,棚子口卻突然走進來幾個人,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很重,但為首的,卻穿著一身寬寬大大的玄青色道袍,怎麼看也不適合像要趕路的模樣,頭發用根烏木簪隨便一挽,幾縷碎發貼在俊朗的臉頰邊,這人看著年輕,可眉眼間那股子沉靜勁兒,像是走了十萬八千裡,把什麼都看淡了,隻剩下點趕路後的倦怠。
嘿!更惹眼的還是那匹被年輕人牽著的馬,通體雪白,高大健壯,這樣的神駿,茶棚夥計在這兒也有段時日了,見過達官貴人看過西域商隊,可都沒見過這樣的好馬...乖乖,這得花多少銀子才能養得起?
有漢子接過韁繩將幾匹馬栓到了一邊,領頭的年輕人徑直走到角落一張空桌坐下,夥計趕緊提溜起銅壺跑過去,肩上搭著的臟抹布在桌上象征性地抹了抹那油垢早沁進木頭裡了,抹也白搭。
“客官,來點啥?大碗茶,粗葉子管夠,解乏頂用!”
道服青年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像冬天午後凍了一層薄冰的湖麵,卻又格外溫和:“來壺好一點的熱茶就好。”
“好嘞!熱茶一壺!”夥計應著,轉身去倒水,心裡嘀咕:這主兒...瞧著不像尋常跑江湖的道士,那身氣派,比城裡穿綢裹緞、前呼後擁的老爺們還壓秤,尤其後頭不遠跟著那倆漢子,一個橫肉臉抱著膀子像廟裡的金剛,一個冷著臉眼珠子跟刀子似的掃著四周,一看就不好惹,自己還是彆偷換茶葉了,免得到時候惹些平不了的麻煩。
沒過多久幾杯熱茶就端了上來,顧懷端起粗瓷碗,抿了口熱茶,目光透過蒸騰的水汽,投向棚外那條喧囂雜亂的官道,遠處,新起的城牆在灰白的天底下冷硬地延伸,無數民夫如同螞蟻般攀附其上,夯土聲悶悶地傳來。
“居然已經擴建到這兒了麼?”他說,“記得走的時候擴城還是工部剛剛提出來的章程,一堆人吵吵嚷嚷說勞民傷財,沒想到這次難得地效率這麼高不會又是有人想撈一筆吧?”
“難說,”王五搭話,“朝廷裡那幫王八蛋有得貪的時候最勤快,少爺你不是說過麼,撥一百萬銀子,到地方上還剩一半就算在任官員有良心了,這擴城裡有多大油水,嘖嘖...我都不敢想。”
顧懷點了點頭,雖然這個說法有些誇張,但他對朝廷裡那些人的道德水準一向報以悲觀態度,錦衣衛的總部還在汴京,二十四節氣現在又都在遼境,看起來北平這裡的確是個了不得的能貪一把的空檔期...他心裡已經動了傳訊給清明帶人回來查一查的心思,正好看看,幾年下來大魏的官員們到底有沒有收斂一點,如果說有人敢趁著前在打仗的時候伸手,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原本已經放下不少殺心的顧懷又得把當初剛到河北時的那一套給拿出來再用用了。
也不知道當那些貪官汙吏們知道自己家破人亡的下場居然隻是源於顧懷趕路乏了想在路邊喝口茶時閃過的一個念頭,會不會後悔沒早點把這礙眼的棚子給掀了。
“說起來,”顧懷又開口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剛剛打到這裡時的模樣?”
王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茶棚外官道上南腔北調、塵土滿麵的各色人等,商賈、軍卒、帶著遼地口音的流民,粗糲的臉上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一絲:
“當然記得,當年剛打到這兒的時候,這條官道兩邊,哪有什麼漢人鋪子?全是遼人的氈帳、馬圈,活在這裡的漢人都被當狗使喚,還覺得自己過得不錯。”
“是啊,滿地遼人,耀武揚威,這才多久?”顧懷語氣裡帶上了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在秋日灰白天空下逐步擴建、輪廓日漸清晰的巨大城池,“看看現在,南腔北調,漢話成了官話,商隊、流民、工匠、兵卒...雖然亂,雖然吵,雖然還有瘡疤沒愈合,但這裡,終究又是漢人的地界了,燕雲十六州,多少人魂牽夢縈,多少代帝王將相流血流淚想拿回來的地方,如今,實實在在地踩在咱們腳下了。”
他頓了頓:“當時剛剛收複南京道,將析津改名北平時還不覺得,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再回頭看,才發現有些時候所謂的波瀾壯闊,正在經曆時卻很難產生那種史詩感,你們說千百年後的人,會怎麼評價李易在北平城上重新插起漢人旗幟的舉動?畢竟這是實實在在能真正澤被子孫的功業,讓中原王朝不管起不起內亂,會不會割據,都是關起門來辦自家事。”
王五撓了撓頭,看著自家少爺那瞬間又變得深不可測、仿佛扛著整個天下的側臉,忍不住嘟囔道:“少爺,彆總是想得那麼遠,累不累啊?你自己說的,這趟就是出來走走,您連王旗親衛都不想帶,牽著匹馬就上路了,怎麼坐路邊喝口茶的功夫,又琢磨起這些來了?”
顧懷被他問得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那笑容衝淡了他眉宇間的沉凝,顯出一種罕見的輕鬆,他端起粗瓷碗,將碗底微涼苦澀的茶水一飲而儘,自嘲地搖搖頭:“是啊,說好的出來走走,沒忍住老毛病又犯了。”
他放下碗,幾枚銅錢“叮當”落在油亮的桌麵上:“走吧,進城。”
“少爺你不是說不想見朝廷裡那幫人麼?還說這北平以後就要待一輩子,能少看一眼是一眼,晚點膩總是好的。”
“你以為我想?”顧懷一聲長歎,“還不是因為有些人,必須得見一見麼?”
......
府衙深處,暖閣爐火正旺,驅散著窗縫滲入的寒氣,堆積如山的文書幾乎淹沒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以往盧何總是端坐的位置上,崔茗安靜地坐著,將剛剛批改完的折子,放到了右手邊。
她今日一身天水碧的雲錦宮裝,外罩一件銀狐裘滾邊的月白素絨披風,烏黑如瀑的長發鬆鬆挽了個墮馬髻,僅斜插一支通體無瑕的羊脂白玉簪,臉上薄施脂粉,卻難掩眉宇間的一絲倦色,更襯得那雙秋水剪瞳深邃了幾分。當又一次提筆批閱文書時,纖細白皙的手指握著紫毫,落字清雋,隻是偶爾停頓的筆鋒,總讓人覺得她有些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