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見,她清減了些,原本就玲瓏的身段更顯單薄,可那份屬於“天下第一美人”的容光,非但沒有黯淡,反而在權力與心事的淬煉下,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幽豔,如同冰雪覆蓋下即將燃儘的火焰。
顧懷站在敞開的門外,斜陽將他玄青的身影拉長,投下的影子恰好落在崔茗麵前,崔茗起初並未在意,以為是來送折子的小吏,直到那影子紋絲不動,她才下意識地抬起頭。
看清門口那道風塵仆仆的身影時,她握著筆的指尖猛地一顫,飽蘸的濃墨“啪嗒”一聲,重重滴落在折子上,迅速暈開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漬,如同她此刻驟然收緊的心。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了。
顧懷離開的時候還在春天,但回來時卻已經是晚秋了,自從當年崔茗從清河跟在了顧懷身邊,他們之間就總是這樣會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見上一麵,顧懷的爵位從伯到侯最後晉為王爵,崔茗從崔氏最璀璨的明珠變成侍女變成女官再到現在幕府的掌控人,好像什麼都會變,但偶爾又會覺得,好像什麼都沒變。
兩個人的距離,彼此的內心,偶爾錯開的視線,走在亭台回廊間,一前一後的身影。
崔茗偶爾還會想起當年在崔氏莊園裡,第一次看見顧懷時的模樣,那時的他要銳利得多,戰場廝殺的煞氣還不能很好地掩飾下去,走進河北時提起的刀讓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崔老太公說他是個會改變很多東西的人而後來的事實證明崔老太公的說法還是太保守了點,但當時的崔茗倚在軒窗內,握著一本舊書,腦海裡的想法隻是。
或許嫁給他,也不錯。
也許後來一切的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假如當時沒有升起那個念頭,假如崔茗不是那種淡漠到決定一件事後對自己也可以狠起來的性子,那麼今天的兩個人或許就不會以這種方式再一次在久彆之後再見了。
讀過的話本裡會把那些結局不怎麼美好的故事叫孽緣,就像是桃花樹上長歪的枝丫,偶爾崔茗會想自己和顧懷之間到底稱不稱得上孽緣,可即使她能處理如山的政務,能看透大多數人心,卻沒辦法對自己的感情下一個最基本的定義,感情上的事她從來都是白癡,大多數時候都是依靠本能去做決定這或許也是直到如今她與顧懷之間都沒辦法打破某種阻礙的原因,畢竟想拋媚眼給裝瞎的人看,再怎麼拋也沒用,你得把那人的眼皮給扒開才行,如果他反抗的話,你還得給他兩耳光。
但崔茗不會,她隻會沉默地跟在顧懷身後,沉默地做著他安排的、以為崔茗會喜歡做的事情,沉默地看著離開前他和李明珠的擁抱,沉默地想,如果那個人是自己就好了。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一步,當初崔氏的心思其實已經不再重要了,就算崔茗最終不能走到那個位置當初崔氏對初入河北的顧懷不遺餘力的支持,包括後麵主動退讓以此來讓顧懷得以在戰前順利清掃河北世家的舉動,都足夠顧懷必須回報這實打實的善意,所以蜀地崔氏的興起是注定的事情,而崔茗,也許做不了皇後,但可以出一個...女首輔?
怎麼看也不會虧的。
這對於崔茗來說好像也是可以接受的宿命,何必繼續死皮賴臉地想要離他更近一些呢?這幾年下來當初的那些細枝末節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了,崔茗也不用再擺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她可以重新擁有自由,不用被彆人選擇的自由。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她越這樣想的時候,反而越是會想起顧懷的臉。
崔茗有預感,在北邊的戰事塵埃落定後,顧懷一定會見自己一麵,不再是那種彼此都選擇沉默的重逢,而是一次認真的、開誠布公的談話,這種預感在盧何北上之後越來越強烈,因為顧懷終究會登上那個位置,而以崔茗對顧懷的了解,登基後的顧懷,和登基前的顧懷,還能稱作同一個人麼?
他一定會把很多事情做個了斷的。
比如自己跟在他身後的這幾年。
但崔茗沒有想到的是,會是現在,會在這裡,在整個大魏都沒有傳出顧懷南歸北平的情況下,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熟稔地穿過北平擴建後依舊顯得有些混亂的街巷,徑直進了肅靜的幕府區域,然後站到了自己麵前。
某種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茗的眼裡漾開漣漪,隨即被一股洶湧而來的、極其複雜的洪流淹沒,猝不及防的慌亂,事到臨頭的窘迫...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都沉澱為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幽怨與不甘,那幽怨並非潑婦罵街般的尖銳,而是沉澱在眼底,流淌在眉梢,融進每一寸肌膚紋理的無聲控訴,她下意識地想站起身,身體微微前傾,纖細的腰肢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卻又像被無形的絲線緊緊縛住,僵在了原地,銀狐裘披風柔軟的絨毛襯著她欺霜賽雪的脖頸和下頜,讓她的模樣更多了幾分破碎感。
顧懷看著她,看了很久,問道:
“知道我為什麼要南下之前見你一麵麼?”
她低下了頭,握著筆的手指微微用力,蒼白纖細得似乎要斷開然後她抬起頭,輕聲說:
“不,彆說。”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