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都不像...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試圖靠近,也不像之前那種逢場作戲的曖昧,夜襲的時候,下棋的時候,車廂裡獨處的時候,她給他梳頭發的時候,因為政事而有分歧的時候...都不像這一刻,美到極致的瓷娃娃打碎了她的外殼,露出裡麵熾熱的、滾燙的溫度。
她說:“我究竟騙你什麼了?”
“為什麼就不能,是從當初離開清河開始,我就認定了,這輩子隻會嫁給你?我隻是個女子!小時候我就明白這輩子會和一個人走,他就是我的天,我不能像你那樣哪怕一個人也能走下去!但我隻能像個影子一樣躲在角落裡看著你,每次一靠近,你都會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到心疼一樣!”
“你已經推開我很多次了!用你的疏離,用你的‘責任’,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為你好’!不是麼?!就因為我是崔氏送出來的女子,你從來都提防著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讓我留下那你為什麼要帶我離開清河?對,你會說,是不想看見我死在那間宅邸外麵,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早知道後麵會這樣,我寧願死在那裡!”
“你隻看到崔氏的算計,隻看到我姓崔!你看不到我為你端茶送水,梳頭穿衣,看不到我為了理順那些錯綜複雜的糧道、戶籍、軍需,有多少不眠夜!看不到我每一次看到你風塵仆仆歸來,滿身疲憊卻還要強撐時,會覺得難受!更看不到我每次看到你和李明珠...看到你們站在一起時...那種...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的情緒徹底失控,嘴角扯出一個淒楚而嘲諷的弧度,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依舊死死地盯著顧懷,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烙下印記:
“顧懷!我不是石頭!更不是你想象中那個沒有感情、不會受傷的人!”
顧懷被她這狂風暴雨般的控訴震得有些茫然和呆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崔茗,如此激烈,如此...真實!她的話語像一把把鋒利的鑿子,狠狠鑿開了他為自己、也為她構築的那層名為“責任”與“宿命”的堅硬外殼,露出了裡麵他一直在逃避、甚至不敢深究的真相從帶她離開清河開始,她就再也沒有想過其他的生活方式,而他確實在“推開”她,用所謂的“為她好”的方式。
卻唯獨忘了認真地看一看,問一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看著顧懷眼中翻湧的震驚、錯愕、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崔茗心中那股支撐著她的、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仿佛燃燒到了儘頭,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勇氣在爆發後消散,隻剩下無儘的空虛和認命般的悲哀。
她的肩膀垮了下來,高昂的頭顱也無力地垂下,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帶著一種破碎後的茫然和自嘲,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回答著顧懷最初的那個問題:
“是...你想理清...那就理清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裡從來都沒有我...或者...或者隻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連你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責任和憐憫...無論我做什麼...隻要我還姓崔,你就永遠不會看我一眼。”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她緊攥的、指節發白的手背上。
“其實我也知道,我不配,畢竟在遇見你之前,我連怎麼去愛一個人,都不會...”
正堂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崔茗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和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這最後的坦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僅刺向顧懷,更狠狠地紮進了崔茗自己的心臟,她將自己最不堪、最自卑的一麵,赤裸裸地攤開在了這個她深愛的男人麵前,她放棄了所有的偽裝和掙紮,承認了自己的笨拙和無能,承認了自己在感情上的“殘疾”,這比任何控訴都更讓人心碎。
她確實不會愛,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經曆過“愛上人”的這個過程,離開清河的時候,她坐上了那輛馬車,然後看著坐在對麵的男人,心裡便以為,這就是一輩子了。
在感情上她從來都是個白癡,要不然也不會趁顧懷不在真定的時候,偷偷去看有愛情故事的話本,她偶爾會把自己代入進去,想著如果自己不是世家女就好了,或者也不要這麼聰明,這麼清冷,這樣也許彼此靠近的過程會多一些曲折,也多一些故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帶走她隻為了自作聰明地給她重新選擇的權力,而她跟著他走隻是因為對於她來說,故事的走向已經注定卻忘了愛情,從來都是兩個人的事情。
才會有所謂的“了斷”。
顧懷怔怔地看著她,崔茗那帶著泣音的“我不會愛人”幾個字,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麵鼓上,震得他耳膜嗡鳴,心魂劇顫。
那不僅僅是一句自怨自艾,那是一個被精心雕琢、被嚴苛規訓的靈魂,在剝開所有華麗外殼後,露出的最本質的蒼白與茫然,她不是在矯情,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陳述一個讓她自己也感到恐懼和絕望的事實在“愛”這門最本能也最複雜的功課上,她從來都沒什麼天分。
他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顫抖、將自己貶低到塵埃裡的女子,她不再是那個完美無瑕、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崔氏明珠,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冷靜自持的幕府女官,此刻的她,隻是一個在感情裡赤著腳、跌跌撞撞、最終發現自己連路都不會走的、茫然又絕望的可憐人。
愛著愛著,怎麼就要了斷了呢?她做錯了什麼嗎?用了幾年,也仍然沒能靠近一點嗎?顧懷沒有選擇再推開她,而是直接決定,放棄了麼?
那麼,顧懷自己呢?
這幾年每次麵對崔茗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崔氏做侍女時總是把他照顧得很好,後來進了幕府,也分走了不知道多少擔子,那些在她默默付出時心底泛起的漣漪,那些被她驚人才智吸引的目光,那些看到她強撐疲憊時掠過的一絲異樣...這些細微的情緒,何嘗不是被他用“責任”、“利用”、“宿命”、“崔氏的算計”這些冰冷而冠冕堂皇的詞彙,強行定義、刻意壓製、甚至粗暴地忽略掉了?
他何嘗不是在逃避?
他逃避著感情的複雜性,用戒備作為最完美的鎧甲,將自己那顆其實同樣笨拙的心,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堅硬的外殼裡,他不敢回應,甚至不敢去正視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回廊時,心頭浮起的些許漣漪,他早已不用畏懼崔氏的布局,也不用害怕三妻四妾在這個時代的合理性,他之所以會想把崔茗推開,希望她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生,而不敢認真地看一眼她的臉,或許也隻是因為
本質上,他和崔茗,還挺相似的。
沉默,持續很久的沉默,兩個人彼此相對,顧懷的目光移開又移回來,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崔茗的臉,看著她的眼淚,她的額發,她的睫毛,她的唇角...
也好像在看這一路崔茗走在他身後的模樣。
最後,他打破了沉默:“那麼,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一走?”
就算是感情白癡,一輩子也至少會聰明一次,比如此刻的崔茗崔茗,雖然顧懷這話未免有些沒頭沒腦,但她仍舊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然後巨大的酸楚、遲來的委屈、絕處逢生的喜悅...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再也控製不住,猛地撲進顧懷的懷裡,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風塵和淡淡皂角氣息的胸膛,放聲大哭起來。
顧懷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徹底放鬆下來,他垂著的手臂遲疑了片刻,最終緩緩抬起,帶著一種同樣笨拙卻無比珍重的力道,輕輕地、一下下地,拍撫著懷中女子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背脊。
“看起來,”他說,“在感情這方麵,好像我也沒什麼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