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的北平晚風已經帶上了刻骨的寒意,街角的塵土與枯葉打著旋兒被卷起,落在屋頂上或者水池裡,等待著化作明年的春泥。
這座被定為新都的城池,如今正經曆著一場脫胎換骨般的蛻變,昔日邊關軍鎮的粗糲尚未褪儘,但新的骨架已在喧囂與塵土中野蠻生長,立屋修路的號子聲從城池的各處悶悶傳來,如同沉睡巨獸的囈語,街道兩旁,新砌的磚石地基與殘破的舊屋犬牙交錯,巨大的木料在號子與皮鞭聲中,被汗流浹背的民夫一寸寸拖向遠方,空氣裡混雜著新木清香、泥土腥氣、汗水的酸鹹,以及街邊食肆冒出的濃烈油煙氣。
街角一處簡陋食攤,幾張油膩矮桌,幾條吱呀長凳,便是這宏大圖景下最底層的煙火,一個青衫身影獨坐角落,吃相很斯文,即便麵對一碗最普通的陽春麵,也給與了對食物應有的、近乎刻板的尊重,他挑起幾根麵條,吹散熱氣,緩緩送入口中,細嚼慢咽,目光卻越過粗瓷碗那粗糙的邊沿,越過蒸騰的白霧,投向這喧囂混亂、塵土飛揚的街景。
他的眼神很靜,像結了冰的深潭,映著眼前的一切:為生計奔波的商販、趾高氣揚的新朝小吏、麻木瑟縮的流民、呼朋引伴的匠人...形形色色人流在這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湧動,楊哲看得入神,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他喜歡這種混亂中的勃勃野心,喜歡看螻蟻般的人群在時代巨輪下掙紮、適應、或被碾碎,這比井然有序的盛世有趣得多,他能從這粗糙的磚石、飛揚的塵土、鼎沸的人聲中,清晰地“看”到未來巍峨宮闕拔地而起,寬闊禦道貫穿南北,萬國衣冠來朝...一個“一城鎮天下”的煌煌巨都正在孕育,他享受這締造過程中的所有混亂、血腥與不確定性,如同享受一盤精妙的棋局。
然而當他的目光掠過那些漸漸成型的規整街巷雛形,掠過那些張貼的、強調秩序與生產的布告時,那絲玩味的笑意便淡了下去,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太快了,也太穩了。
亂世將息的征兆越來越明顯,那令他沉醉的、可以肆意撥弄風雲的混沌舞台,正在被一種名為“秩序”和“建設”的東西迅速填充、固化,這讓他感到一種索然無味的...厭倦,就像一出精彩紛呈、高潮迭起的大戲,眼看就要落入一個四平八穩、可以預見的結局。
最後的玩具已經沒了,遼東女真早晚會成為大魏的一部分,如果天下重歸一統,那麼波瀾壯闊的時代就要落幕,魏遼爭霸百年的大世已經劃下了句點,接下來就算是唐宗之治,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無趣。”他近乎無聲地自語,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略微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蜀地是盤好棋,可惜對手太強,落幕得太快;扶持女真,本想看他們與遼國、與大魏上演一場精彩的“三國爭殺”,然而完顏阿骨打確實是扶不起的阿鬥,金國也需要時間才能完成蛻變結果就成了靖王手中一把指向明確、操控自如的利刃,翻不起他期待的大浪。
這天下大勢,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強行撫平的褶皺,正在變得乏味至極,幾年前楊哲推演天下,總覺得這世道就要迎來極致的混亂,魏遼終有一個要倒下,其他食腐的國度乘勢而起,再廝殺個幾十年,結果沒想到才這麼短的時間,那些“樂子”似乎就都結束了。
或者說,能容納這些樂子的空間,正在急速萎縮,那位靖王殿下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平定了整個天下,西夏、高麗、倭國、金國...尤其是踏平了遼國兩京四道,幾乎就讓魏國成為了這片土地上唯一還能存在的帝國。
或許是時候離開了,找個地方,冷眼旁觀這盛世如何建立,又如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腐朽?
青衫文士的嘴角勾起一絲冷漠的弧度,治國和打天下終究不是一回事,那位靖王殿下雖然在政事上一向很有天賦,甚至在某些政策上的長遠眼光讓楊哲都感覺悚然,但未來的事,誰說得準呢?篡魏這種事情,隻要做了,新朝就必然會有永遠浮躁不安的人心,也許再過二十年,不,十年,就算那位靖王仍然春秋鼎盛,這天下也不會真的就永遠波瀾不驚了。
他喝了口麵湯,正準備放下錢結賬,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在他對麵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楊哲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人身上,一襲玄色綴著銀線的道服,墨發鬆挽,幾縷碎發垂落額前,來人他很熟悉,或者說,他曾經還主動接近,甚至為其效力了很長一段時間雖說是為了自己的興趣才去了遼東,但說到底,這幾年的天下大勢,幾乎都繞不開這個人,但凡想要做點事情,就不得不和他產生糾葛。
大魏靖王,顧懷。
原本喧鬨的街頭,被顧懷眉宇間沉澱的沉靜與無形威儀,瞬間隔絕,楊哲握著筷子的手穩如磐石,眼中那絲厭倦瞬間被一種深潭般的平靜覆蓋,他沒有起身,沒有惶恐,隻是放下筷子,對著顧懷,如同老友閒談般點了點頭,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了然與疏離的笑意。
沒必要裝了,沒有任何靖王回京的消息傳出來,但顧懷卻坐在了他麵前,其中的意味不言而明,這算是一種表態,一種...開誠布公談話即將到來的前兆。
“王爺,”青衫文士說,“您來了。”
顧懷沒有回應他的問候,目光掃過他那碗吃得很乾淨的麵,又落在他清臒卻難掩對一切都很倦怠的臉上,他拿起桌上另一雙洗得發白的竹筷,隨意地在桌沿敲了敲,發出兩聲輕響,遠處正因為有新客人而伸長脖子的攤主立刻又下了碗麵,熱氣在攤子附近蒸騰開來。
“我看到了你的辭呈,如果不是我來得快,或許再過兩天就沒人能找到你了,”顧懷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破喧囂,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你要走?”
不是詢問,是陳述。
楊哲端起涼透的茶碗,又抿了一口,任由那苦澀在口中彌漫,目光再次投向街對麵忙碌的街景,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不離開還能做什麼?”
“我還以為你和完顏阿骨打相處得不錯,但現在看起來你們實在沒有半點交情可言。”顧懷說。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必要和完顏阿骨打有交情,畢竟女真這把刀,不是已經被王爺您打磨得足夠鋒利,也牢牢握在手中了麼?”青衫文士笑了笑,帶著一絲洞悉的冷靜和玩味,“借他們的手,去撕咬草原的殘餘勢力,消耗不聽話的部落,最終將其肢解、消化,融入您的北平行省,這盤棋的後續,已經清晰得像攤開的輿圖。該落下的棋子,該點燃的烽煙,都已按部就班,在我看來完顏阿骨打早就是個死人了,和死人相處得再好,也沒有意義。”
這一番話如果讓完顏阿骨打聽到,大概他會很憤怒,然後...驚悚?顧懷對於遼東的布局從來沒有和彆人說過,完顏阿骨打的反骨顧懷給予了最大的容忍,很多人都覺得顧懷是對當年那個少年跟著他做親衛時的念舊,然而青衫文士卻早就看出來了,從一開始,顧懷對於完顏阿骨打就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之所以能容忍他蹦躂來蹦躂去,隻不過是因為他還有用。
而遼東女真的覆滅,也是遲早的注定。
楊哲歎道:“西夏,高麗,倭國,遼東...王爺你這幾年做了太多事,這天下已經生不起波瀾了,我這觀棋的閒人,樂趣已儘,再待下去,既礙您的眼,也很無趣,不如歸去,尋個清靜處,看看您親手打造的這‘盛世’,究竟能開出怎樣的花,結出怎樣的果。”
放下那些偽裝後,這最後一句,也終於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惡意的期待。
顧懷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竹筷。楊哲的清醒、漠然和那毫不掩飾的無趣感,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眼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趣的光。
這樣的人,放出去,才是真正的隱患。
“難怪錦衣衛無論如何都查不到你的過去,”顧懷說,“看來我還是太低估你,想必當年蜀王府割據背後,有你不少的影子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敢當著我的麵說這些,就不怕你想要的離開變成身死當場麼?”
青衫文士輕輕搖頭:“既然王爺你肯現身見我,那就一定不會殺我,你從來都是個有底線的人,女真這件事上我有功勞,隻要我沒有真正觸怒到你,我就不會被無罪而誅。”
“但我的底線一向都很靈活,為了不留隱患這種事,我偶爾也可以心黑一點或者不要臉的。”
“那麼我換一個說法,”楊哲說,“您不會殺我,因為您從來都是個喜歡物儘其用的人,今天來見我,想必一定有什麼事讓我去辦這就代表我有了存在的價值,所以我該思考的是怎麼讓您滿意以此來換取生機,而不是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在這裡。”
顧懷看著他,沉默片刻,輕聲笑道:“和聰明人說話雖然很省心,但也真的很無趣。”
他的聲音陡然下沉,和楊哲看似平靜的眼底對視:“你說你想離開,那麼離開之後呢?繼續遊曆天下?尋找下一個李修筠?或者...下一個金國?尋一處新的‘枯井’,再攪動一番渾水,看看能否再濺起幾朵讓你覺得有趣的浪花?”
楊哲的笑容緩緩收斂。
“攪動渾水?”他說,“王爺,您是在侮辱我的品味,還是太高估了這天下人的能耐?”
他臉上的平靜麵具終於崩裂,取而代之的不是受傷,而是一種被輕視的、近乎荒謬的錯愕!他像是聽到了極其可笑的事情,聲音因荒謬感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絲尖銳的嘲諷:
“李修筠?一個被野心燒昏頭腦、格局卻隻囿於蜀地一隅的庸才!白蓮教?一群被幾句粗陋讖語煽動、隻知燒殺搶掠的愚昧暴民!他們算什麼‘渾水’?充其量是池塘裡被石子驚起的幾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