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隨其後,視野被徹底改變。
煙囪!巨大的、由厚實青磚壘砌而成的煙囪,如同粗壯的巨樹般矗立!它們遠不如後世鋼鐵煙囪那般高聳入雲,但丈餘的高度、粗壯的筒身,已足夠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下形成震撼的視覺衝擊,它們屬於那些日夜燃燒石炭的熔鐵高爐、炒鐵爐、坩堝煉鋼爐以及熬煮鹽鹵的大灶,此刻,這些煙囪正一刻不停地噴吐著或濃黑、或青灰的煙柱,翻滾著升騰,將鉛灰色的天空染上汙濁的痕跡。它們是這片工礦巨獸的呼吸孔,也是力量最直觀的象征。
煙囪之下,是連綿起伏、依據功能分區而建的巨大工棚和廠區,大多由粗大的圓木為梁柱,夯土牆或厚木板圍合而成,頂覆茅草油氈或燒製陶瓦,規模之大,足以讓人一眼望不到邊,其中幾片區域,圍牆格外高大厚實,夯土包磚,軍卒警戒,巨大的門楣上,懸掛著醒目的、刷著黑漆的木牌,上麵幾個慘白森嚴的大字“甲字火銃坊”、“乙字重器局”、“丙字天工處”,即便隔著距離,也能感受到從那裡散發出的、更加凜冽的金屬殺伐之氣。
道路上,景象更為繁忙,也更為沉重。
沉重的、由硬木製成的加寬平板車如同移動的小丘,被膘肥體壯的騾馬喘著粗氣拖曳,或是被成群結隊、喊著低沉號子、肌肉賁張的工人們奮力推動,車上滿載著烏黑發亮的優質石炭、堆積如山、赭紅刺目的鐵礦石、灰白色的石灰石料、巨大沉重、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生鐵錠,更有一些車身狹長、覆蓋著厚厚防水油布、形狀特異的板車那油布之下,是新鍛打成型、等待精加工的火銃槍管粗胚或火炮的鑄鐵炮箍,連空氣仿佛都因它們的重量而凝滯。
穿著統一靛藍色厚麻布短褐、頭戴藤笠或厚布包頭巾的工人們,如同無數隻忙碌而有序的工蟻,在巨大的工棚與繁忙的道路之間快速穿梭,他們大多沉默寡言,神情專注得近乎麻木,汗水混合著煤灰、油汙在臉上、脖頸上衝出道道溝壑,他們的腳步帶著一種被工坊內永不停歇的轟鳴節奏所同化的韻律,沉重得讓人望而生畏,處處可見維持秩序的軍卒挎著腰刀,警惕地掃視著人流、車流,確保著這條工業命脈的絕對暢通。
秩序,這是每一個走進工業區的人最直觀、也最深刻的感受,一種迥異於農耕散漫、市井喧鬨的冰冷秩序,梆子或尖銳的銅鑼聲形成統一的上工、下工、輪休的洪流;每一個環節,從礦石入爐到鐵水澆鑄,從鍛打成型到甲片編綴,都有幕府頒布的工礦場作規範,雖不如後世精細,但已有流水協作的雛形;無處不在的木牌告示,用最直白的文字和圖樣強調著安全要則,工分計算方法和違規責罰。
冰冷而高效。
直到今天,當初那個顧懷和崔茗乘著馬車,隻不過是在戰事稍歇時打算來看看自己封地,然後一閃而過的念頭,如今已經變成了實景,一個迥異於當今世上所有地方、具有改變整個世界潛力的新事物,在世間轟鳴咆哮著迸發自己的力量,也直到這一刻,從進入工業區後就沒有坐回車廂,一直在車窗探出腦袋的趙吉才意識到,魏國為什麼可以贏下這場持續了百年的爭霸戰爭。
那麼,代價呢?
代價是成千上萬修建工業區死去的戰俘,是被壓榨的從高麗或者倭國擄回的奴隸,是無數為了生計而辛苦工作的百姓,那些礦石、煤炭,它們來自被征服的遼境礦場,來自高麗、倭國的貢賦和掠奪,國戰之下,整個北方的資源,乃至從南方抽調的精華,都像被無形的巨手擰成一股繩,強行灌注到這裡,清池,是吸吮著整個大魏乃至周邊邦國的血肉,才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膨脹至此。
而它還遠未到極限顧懷這麼想道。
馬車最終停在了一處相對安靜、守衛卻異常森嚴的院落前,門楣上掛著的牌子是“大魏造作司”,與外麵震耳欲聾的喧囂不同,這裡似乎籠罩著一種更為凝神、更為專注的氛圍。
沒有驚動太多人,沒有刻意宣揚大魏靖王遠遊至此,一行人進入院內,穿過幾重門禁,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工坊,空氣中彌漫著油脂、金屬和紙張混合的味道,一群穿著長衫或改良工服的年輕人正圍著一個巨大的、結構複雜的金屬造物激烈討論著,桌上鋪滿了畫滿線條和符號的圖紙。
那金屬造物主體是一個巨大的、密封的銅製圓筒(鍋爐),下方連接著粗大的爐膛,上方則是一個巨大的、帶有活塞的汽缸,複雜的連杆、曲軸、飛輪結構延伸出來,雖然還顯得粗糙笨重,充滿了手工鍛造的痕跡,但其核心原理已清晰可見這正是顧懷魂牽夢繞了幾年,因為他的精力被戰爭所占據,所以隻能投入巨大資源,並持續向國子監士子灌輸格物致知、邏輯推演、數理基礎,期望他們能造出來的,蒸汽機原型!
“...根據圖樣和原理說明,結合水力鍛錘的傳動結構,這‘火輪機’的第三台樣機,昨日已能連續運轉半個時辰,帶動旁邊的小型鼓風機了!雖然力量還不算大,漏氣也嚴重,但...它真的動了!不靠水力,不靠畜力,就靠燒石炭!”
有年輕的聲音在亢奮地說著些什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台轟鳴著噪音和震動、噴吐著白色蒸汽的原始機器上,甚至沒注意到一旁多了幾個人,他們癡迷地看著活塞在汽缸內有節奏地往複運動,通過連杆推動著飛輪緩緩旋轉,再通過齒輪帶動著旁邊一個小型風箱的葉片轉動。一股灼熱的水汽混合著煤煙味彌漫在空氣中。
曆史的車輪被強行撬動了一格。
顧懷靜靜地站在那台轟鳴、震顫、噴吐著灼熱白氣的金屬造物旁,趙吉和崔茗站在他身後,同樣屏息凝神,年輕的士子們終於發現了那道道服身影,他們幾乎都曾是顧懷的學生,自然知道這位是誰,想要行禮,卻被顧懷一個微不可察的手勢製止,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鎖在那往複運動的活塞、旋轉的飛輪,以及那被齒輪帶動、正努力鼓風的葉片上。
那摩擦聲、蒸汽泄漏聲、鍋爐燃燒聲,在這相對安靜的研造院工坊裡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力量確實不大,效率也遠談不上高,在習慣了外麵那震天動地水力鍛錘轟鳴的人聽來,這東西甚至顯得有些孱弱可笑。
但在顧懷眼中,這笨拙、粗糙、噪音巨大的原始機器,卻比千軍萬馬的衝鋒更讓他心潮澎湃,那活塞每一次的往複,都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他靈魂深處某個沉寂已久的角落,激蕩起遠比戰場勝利更宏大、更深遠的回響,他仿佛看到無形的枷鎖被這鋼鐵的律動寸寸掙斷,看到被水力、風力、畜力束縛了千萬年的生產力,終於窺見了一條掙脫束縛、咆哮而出的路徑!
這就是他跨越時空帶來的知識火種,在這個時代點燃的又一簇真實的、滾燙的火焰!
它會徹底改變這個世界!
可以預見的是,當它出現,清池工業區很快就要進行數次更大規模的擴建,現有的水力、畜力工坊,都要逐步替換成這種更強大、更不受地點限製的動力,而工業區的產量,將迎來真正的飛躍!
不,不僅僅是清池,高麗有優質的鐵礦和廉價的勞力,倭國有大魏急需的銅銀,遼東金國故地有廣袤的森林和初步探明的煤田...用那裡的資源,用那裡的人力,來更快地推進時代,以往那種長達數十年,數百年都不能前進一步的曆史將徹底成為過去,從今天開始,世間萬事,日新月異!
顧懷看得是如此專注,以至於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直到那台“火輪機”因為某個閥門不堪重負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伴隨著一陣更劇烈的蒸汽泄露而緩緩停止轉動,工坊內隻剩下鍋爐餘燼的劈啪和眾人遺憾的歎息,顧懷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目光深邃地掃過身旁的趙吉和崔茗,輕聲開口:
“現在,你們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來這裡看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