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特有的乾燥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坐在桌後對著宣紙折騰了半天的宋明突然眉飛色舞,寥寥幾筆後便朝著一旁的女子喊道:
“師姐師姐!解出來了!”
他如今已經很難再被稱為“小胖子”,雖然身形依舊比同齡人圓潤些,但近幾年的成長軌跡早已讓他眉宇間沉澱了些專注於沉穩隻是到了自家師姐麵前就得現出原形,比如此刻的他,就很難和平日裡大學的“算學院院長”聯係起來。
“這些都是先生很久以前留下的題了,你現在才解開,不好得意的,”一襲紅裙的女子眉目沉靜,轉頭看著他,“還有多少題沒做?”
剛才還帶著點少年人得意的宋明立刻焉巴了下來:“還有小半本...”
“要加油哦,”李子卿搖搖頭,嘴角噙著一絲溫和的笑意,“要是讓算學院的學生們知道,他們的院長大人居然連自家先生留下的課業都學不完,麵子就要丟光了哦?”
“哦...師姐你好會打擊人...”
“你現在授課怎麼樣了?”
“上午總算是把‘極限’的概念給他們講通了大半,師姐你是沒看見,剛才那個質疑‘如何實證’的劉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最後還不是被公式推導得啞口無言新式算學普及到現在,還是有好多人喜歡用以前的眼光來辯駁,到底管不管用,解個題不就行了麼?”
“你現在畢竟是算學院的院長,是許多士子的老師,這話就有些過於驕傲了,”李子卿放下筆,認真說道,“每個人都是從不懂過來的,他若是不懂,你便更該教他,你還記得在蘇州巷子裡,你為了顆糖人能和隔壁阿福打一架麼?當初先生可曾因為你頑劣,就不將算學一道傳授給你?你不僅要向先生求問算學,更要在講學上,也學先生的氣度。”
也不過是十九歲的年紀,但李子卿現在卻像是個教書育人了一輩子的大儒,見她說的認真,宋明也立刻端正坐好,點頭道:“是我錯了,師姐,我會改的。”
“嗯,”看出宋明這番話是真心實意,李子卿收回目光,話題繞到先生頭上,她便自言自語道,“遼境烽火連天,也不知道先生此刻可安好?”
“先生學究天人,肯定會逢凶化吉的,”宋明說,“我還盼著先生回來能請個假,好回蘇州一趟,我爹他非得說今年祭祖,要我回去給祖先磕頭...”
“你有多久沒回去過了?”
“打從當年上京求學後就沒離開過京城...上一次見我爹還是遼人打到京城,之後我爹升了蘇州的大掌櫃,就沒時間來看我了,”宋明苦著臉,“說起來我真的好想我娘...”
“有得必有失嘛,看看你,你現在已經成了算學院的院長,有正經的官職,宋掌櫃和陳姨也肯定會為你高興都說男兒誌在四方,等以後天下安穩下來,你再長大一些,再把他們接過來也不遲。”
“也是...”
“對了,說到長大,”李子卿突然想到了什麼,好奇道,“家裡有沒有給你說親事?”
原本正準備拿起圖譜再啃一道題的宋明愣了愣,對上了李子卿那乾淨、純粹的眸子,他好像被蜜蜂蟄了一下,有些心慌地偏過頭:“我還小哩!哪兒有什麼親事!也就隻有先生才能乾出這樣的事來,讓我一個孩子來替他教學生倒是師姐你,這幾年你跟著大儒遊曆天下,有沒有心儀的男子?”
人世間最蹩腳的謊言莫過於關心一個問題到了極致,卻又要強裝著用不經意的語氣問出來,宋明的目光倒是重新落到了書上,隻是等待這個曾經煎熬得他睡不著覺的答案的過程讓他耳根都有些紅了李子卿終究不再是當年那個要被家裡逼著從學堂退學,早早嫁人的小姑娘,幾年走南闖北的閱曆足夠她看透自己這個埋頭做學問,心思澄澈的師弟的內心,所以她想了想,挽了挽頭發,輕聲道:
“是有的呢...”
明明是初冬乾爽的午後,還難得地有陽光,一道晴天霹靂卻好像在窗外響起,宋明呆滯了半晌,忙又低頭搗鼓著算式,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像純粹的好奇:
“哦哦,能讓師姐你都傾心的,肯定是那種奇男子了!他長得高嗎?”
“挺高的,我站在他身邊,都要抬頭看他。”
“哇,師姐你比我都高了,那個男人還真是身姿挺拔啊他胖不胖?長得怎麼樣?”
“...不胖,至於容貌的話,是極英俊的。”
“那才學呢?學文還是學武啊?或者說已經做官了?師姐你可要擦亮眼睛啊,現在好多勳貴子弟,看著人模狗樣,家裡妻妾都好幾房了,就喜歡騙你這種...呃,這種...”他卡了一下,沒找到合適的詞,臉憋得有點紅,“...單純的小姑娘!””
“他文武都很厲害,有詩集傳世,也能帶兵打仗,至於家室的話...”李子卿托著下巴,看著窗外在冬天有些乾枯的梧桐,“他還沒成親,但我知道的,他有心儀的女子。”
我靠,文武雙全啊...宋明聽了半晌,在腦海裡勾勒出來個很耀眼很臭屁很讓人想捅一刀的身影,他心想兄弟你他媽這麼優秀你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你跑來禍害我的師姐做什麼?然後他又聽到李子卿的後半句,一時間那單薄的幾個字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比如“那師姐你怎麼辦?”,或者“憑什麼?”,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近乎荒謬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喜歡師姐,師姐喜歡彆人,而且師姐喜歡的彆人也喜歡彆人。
什麼他媽悲劇繞口令。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那個坐在床邊的紅裙女子,恍惚間想起幾年前大家都還在蘇州時的樣子,那時候師姐是學堂孩子裡年紀最大的,永遠像個溫柔的大姐姐,有次宋明和隔壁巷子的孩子打了起來,師姐把他護在身後,衝著對麵的半大小子瞪眼睛,那時候宋明就在想為什麼師姐能這麼帥,從那之後他老是跟在師姐身後,像個小跟屁蟲,師姐倒是不嫌棄他,還經常在老先生抽問的時候小聲給他說答案。
他那時候真的以為能這樣跟一輩子的。
所以後來大家一起上京求學,好多孩子都怕遠行,隻有宋明心裡在偷樂,他覺得隻要跟師姐在一起,天下那麼大哪兒都能去,反正師姐會永遠罩著他嘛,就算前麵是懸崖師姐肯定也會說宋明你等等我先跳一個看看。
可為什麼走著走著,師姐就要跟彆人走了呢?
宋明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那堆演算紙裡,鼻尖縈繞著濃重的墨味和紙張的乾澀氣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近乎粗魯的滿不在乎:
“哦...這樣啊,聽起來感覺還不錯誒?當然啦隻要師姐你喜歡就好了,就算他有心儀女子又怎麼樣,天底下還能有比師姐你更好的?”
他不敢看李子卿的表情,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為自己胡言亂語的失態,也為那點剛剛冒頭就被無情掐滅的、隱秘又卑微的念頭,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壓下胸腔裡翻騰的情緒,猛地從桌案後站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椅子。
“砰!”椅子腿砸在青磚地上,聲音刺耳。
宋明像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又像是找到了逃離的理由,他胡亂地扶起椅子,語無倫次地說:“...那個...師姐,我想起來格物院那邊好像還有點事,我得趕緊去看看!畢竟那些士子你知道的嘛,一不看著就要鬨事...呃,對,鬨事!我先去了!”
他甚至沒等李子卿回應,幾乎是落荒而逃,腳步踉蹌地衝出了暖閣,厚重的門簾被他撞得劇烈搖晃。
於是暖閣裡,隻剩下了李子卿一個人。
她依舊保持著托腮看窗外的姿勢,隻是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剛才宋明那瞬間煞白的臉色、強裝的鎮定、狼狽的逃離...她都看在眼裡。一絲極淡的、混雜著無奈和歉疚的情緒,從她的眼底掠過,快得像錯覺,隨即,那點情緒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下一片更深沉的、帶著宿命感的平靜。
她緩緩收回目光,落在手裡那本顧懷留下的舊冊子粗糙的封皮上,墨跡早已陳舊,她伸出手,指尖極輕地拂過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
窗外,枯枝在寒風中發出單調的嗚咽,慘白的陽光,冰冷地鋪在青磚地上。
......
顧懷撩開車簾一角,目光投向那片在冬日薄陽下顯得格外肅穆而宏大的建築群。
北境大學。
與邯鄲城原有的市井煙火截然不同,這裡更像是一座精心規劃的學城,高聳的青磚圍牆圈起廣闊的地界,正門氣派非凡,飛簷鬥拱,懸掛著顧懷親手題下的“北境大學”匾額,陽光下瘦金字體宛若鐵畫銀鉤,門內是筆直寬闊的青石板主道,兩旁栽種著耐寒的鬆柏,無數的士子就在這條路上走進走出,低聲交談。
“變化真大。”顧懷放下車簾,輕聲道。
他記得當初離開時,這裡還處在初期的建設中,隻有博士和士子們住宿的地方勉強完工,而如今,大學的主體建築群已初具規模。
不同於江南園林的精巧,也迥異於汴京國子監的莊重肅穆,這裡的建築線條更顯硬朗,磚石結構為主,高大的窗欞追求采光,屋簷下少見繁複雕飾,透著一股實用至上的簡潔與力量感,大多數地方已經投入使用,隻有少數區域還在營建,當初顧懷看過幕府官吏交上來的設計草圖,對於那份堪稱獅子大開口的經費,他二話沒說就批了,指望的就是大學要麼不修,一修就得用個幾十上百年。
當初工部拚了老命想讓他在修建北平的紫禁城上大方一點也沒見他鬆口,修個大學反而還舍得銀子,隻能說以顧懷在花錢上的脾氣,以後的工部官吏怕是要遭老罪了。
馬車在道旁停下,顧懷一身玄色道服,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負手漫步在略顯空曠的校場邊緣,他刻意收斂了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儀,像一個尋常的訪客,目光沉靜地掃過這片由他構想、卻在幕府和工部日夜趕工下逐漸具現的土地。
這裡是他的心血,是他試圖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大地上播下的另一顆種子,當初在蘇州城時,顧懷就敏銳地意識到,即使他不登上更大的舞台攪動風雲,他也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來改變這個世界所以才會有後來國子監的教書生涯,如今這座大學,承載的不僅是學問,更是未來,看著那些穿著統一製式、略顯臃腫棉袍的年輕士子抱著書本匆匆走過,臉上帶著對新環境的滿意和求知的渴望,顧懷心中泛起一絲微瀾。
“先生?”
一個帶著驚喜和難以置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顧懷轉身,便看到宋明正站在幾步開外,昔日的小胖子早已褪去了圓潤,身形抽條拔高了不少,雖然依舊帶著些少年人的青澀,但眉宇間已沉澱下幾分算學打磨出的沉靜與專注,隻是怎麼看起來...有點落魄?倒像是條路邊野狗不對,顧懷趕緊抹去腦海裡這個念頭,好歹也是自己的學生,再說現在又以弱冠年紀擔任算學院院長,正該春風得意,哪裡會像條敗犬?肯定是自己一晃神看錯了。
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明後,眉頭又是一蹙:“怎麼瘦了這麼多?堂堂北境大學算學院院長,總不至於被誰克扣了夥食?”
熟悉的揶揄語氣瞬間擊碎了宋明努力維持著的模樣,他肩膀一垮,撓了撓頭,身上那股敗犬的味兒就更重了...顧懷眉頭皺得更深:“是不是誰看你年紀小,欺負你了?說出來,先生替你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