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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 遠行(十四)(1 / 2)

夜色像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潑在汴梁城的上空。

這裡是帝國的墳場,繁華被連根拔起後殘留的廢墟,遷都的洪流裹挾著帝國的精魄湧向北方那座名為北平、正轟鳴生長的骨架,留下的,隻有這具龐大軀殼的空洞回響,以及被遺棄在此、看守廢墟的老人。

如今的楊溥,也的確稱得上是老人了。

馬車在一條相對僻靜的深巷儘頭停下,巷子深處,一座一看就知道主人撈了不少的府邸沉默矗立,門前兩隻石獅在簷下燈籠微弱的光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楊府”二字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模糊,門房迎了出來,恭敬地等待著來自遠方的遊人,顧懷下了車,抬頭看著這他幾乎沒有住過,卻等同於他半個“家”的宅邸,玄青道袍的下擺拂過門檻,帶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府內比巷外更靜,回廊庭院皆沉入濃稠的黑暗,隻有幾處值夜的下人房透出豆大的燈火,空氣裡是舊宅特有的、混合著木質陳腐與淡淡墨香的味道,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空寂的冰涼。

楊岢在蜀地已經成家,安穩地做個小官,楊溥平日裡大多宿在內閣,府裡的下人遣散的遣散,回老宅的回老宅,還留下的也都上了年紀,整座楊府,都透著股即將走到儘頭的暮氣。

就像顧懷要去見的那個人一樣。

他無聲地穿過前庭,走向後院那座獨立的書房,那裡,是這座巨大府邸裡唯一還亮著穩定燈火的地方,像茫茫夜海裡一座固執的、燃燒著最後燈油的燈塔。

書房的門虛掩著,暖黃的光暈從門縫裡流淌出來,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亮痕,顧懷停在門外,沒有立刻推門,裡麵隻有極輕微的、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還有偶爾一兩聲壓抑的、帶著痰音的輕咳,像是從枯井深處傳來的聲音,沉悶又帶著回響。

他推開了門。

暖意混合著更濃鬱的墨香和炭火氣撲麵而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一道身影幾乎被堆積如山的奏章文牘淹沒,燭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花白的鬢角、深刻如刀刻斧鑿的皺紋,以及握著紫毫的枯瘦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泛著不健康的青白。

曾經在蘇州初見時那份雖遭貶謫卻依舊銳利、隱含蟄伏野心的眼神,如今隻剩下一種深潭般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枯槁的沉靜,他伏案的姿態,像一株被風雪壓彎了脊梁的老樹,根係卻還死死抓著最後的泥土。

楊溥。

顧懷的心像是被一根極細的冰針刺了一下,細微卻尖銳的酸楚無聲蔓延,他的目光掃過楊溥花白稀疏的頭發,深刻得能夾住紙片的皺紋,枯瘦得隻剩下皮包骨的手指,還有書案上那堆積如山、散發著壓抑氣息的文牘,沉默了下來。

他記得在蘇州小巷初見的時候,楊溥因為上書議論北境戰事,被怕麻煩的靈帝貶到江南,那時的他安靜地等待著,像是死了心,眼底深處卻還藏著不甘熄滅的餘燼;他也記得後來他走入京城,在那些風雨飄搖、刀光劍影中,是楊溥擋在他的前麵,幾乎沒有讓官場的任何汙穢沾染上他,正是因為有楊溥在,他的仕途才能順利得簡直令人發指,用幾年的時間走完了彆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他當然也記得在北境戰事最膠著、朝堂暗流最洶湧之際,楊溥寄來的信箋裡,字裡行間是支撐,是隱隱的驕傲,也是無聲的牽念那封信的末尾,是“父”字。

然而此刻,這位硬生生扛著半壁殘山剩水、經曆靈帝之崩英帝之崩、在權力漩渦中心獨自支撐了數年的老人,是真的被耗儘了,歲月和這名為“大魏”的重擔,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北境的風刀霜劍更致命。

楊溥似乎並未察覺有人進來,他仍在認真地審視著從江南、從蜀地甚至從西北上奏的文書,直到顧懷的腳步聲停在書案前,那玄色的袍角侵入他低垂的視野邊緣,他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顧懷臉上,怔忡了片刻。

隨即,那布滿深刻倦意的臉上,極其緩慢地、如同凍土艱難開裂般,扯動出一個極其淺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回來了?”聲音沙啞乾澀,帶著熬夜熬透了的疲憊,語氣卻平淡得像顧懷隻是去隔壁街吃了頓飯,“看起來,這是你瞞著很多人的出逃?”

顧懷走到書案側麵的圈椅坐下,椅麵冰涼,寒意透過衣料:“這個說法就太難聽了不過也不是不能這麼理解,如今的我想要好好休息一下,除了逃好像也沒什麼其他辦法。”

“害怕才會逃,就像你當初把刀架在張懷仁兒子的脖子上,然後連夜想跑出京城一樣,”楊溥說,“你...有那麼畏懼嗎?”

“你記性真好,我都快把這件事,乃至張承那個人給忘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狼狽得走投無路的模樣,印象當然深刻,當時的你甚至產生了魏國容不下你,你就去遼國的想法,也不知道現在的你倒回去看那一幕是什麼感覺,”楊溥放下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你真的離開了,現在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當然有想過,我應該會帶著莫莫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後來的這些天下大勢,就都與我無關了,也許我會隱姓埋名搞點發明,然後掙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子,”顧懷笑道,“但誰讓你那句‘要成為那個不用逃跑的人’讓我上了個惡當呢?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今天,隻能說你忽悠人,的確是有一手的。”

“從你這句話就能聽出來,你一直認為是我和先帝一步一步把你推到如今這個位置的,這個想法不能說錯,但逃避的味道太重了,”楊溥搖頭道,“顧懷,其實你有沒有發現,你和這個世上的其他人有很多不同?這種不同會導致,隻要你做事情,就一定會引出各種各樣的風波來,而這些風波又會推著你繼續往前走,從根本上說,無論你是走上仕途還是隱姓埋名去了彆處,隻要你不真的放下一切忍受這個世道的肮臟與不公,你終究會登上這個舞台無論是以什麼麵目。”

顧懷微微一怔,然後沉默了下來。

楊溥繼續說道:“你已經成為了那個不用逃跑的人,但你還是不願意細想一下在你走過的這段路上,誰才是最大的推手,你說你能忍受寂寂無名的生活,但如果你開了間鋪子卻被小吏刁難呢?如果你隱居偏遠卻被兵災波及呢?如果你遠走他鄉卻總是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呢?說到底你是個有責任感而且有道德底線的人,你不會真的能像你想象中那樣平靜生活下去,不管我和先帝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麼,不管你當初選擇的是離開還是留下,你最終可能是推翻朝廷的義軍首領,也可能是力挽狂瀾的救國忠臣,唯獨不可能是個鄉下收租數銀子的富家翁。”

楊溥的話很尖銳,或者說他的話一向很尖銳,顧懷從很早以前就發現,作為這個世上首先和自己產生聯係的“大人物”,同時因為楊溥老謀深算不太正經的性子,他可能是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幾個人之一,不管是當初怎麼讓自己心甘情願地留在京城,蹚那些渾水,還是後來從沒有讓自己對這段“義父義子”的關係產生惡感,他都把自己...拿捏得太死了。

但顧懷的確是沒想到風塵仆仆地回來,準備聊些閒天,卻被楊溥一下子就抓住自己那繁雜心思中的要點,而且還如此赤裸地剖析出來給自己看。

他偏移了視線,轉移了話題:“你這裡,看著像是要被埋了。”

“幾位閣老依次北上,宮城空了,內閣也快空了,繼續宿在那裡,太冷清,”見顧懷仍不願直麵內心,楊溥沒有繼續逼問下去,“偌大南方,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倒是你...既然你能出現在這裡,就證明遼國的兩京四道,已經翻不起風浪了?”

“收拾乾淨了,上京的宮牆塌了大半,耶律元死在他的龍椅上,設了樞密院鎮壓遼境,盧老是樞密院主使,”顧懷的聲音沒什麼起伏,“遼國的太子耶律崇帶著殘兵鑽進了草原深處,像條喪家犬,燕雲十六州,踩實了。”

平淡的話語裡,是屍山血海鋪就的煌煌功業。楊溥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更顯蒼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當年在蘇州,在那間破落的小院裡,我曾說過這一生的理想就是收複燕雲,”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遙遠得有些模糊的午後,“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在異想天開,到有點像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囈語收複燕雲?那是多少年來漢人流血流淚,卻隻能在夢裡想一想的事情...可誰能想到,你不僅拿回了燕雲,還把整個遼國都埋進了土裡。”

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才幾年啊...顧懷,當年把你帶進京城的時候,我隻以為你經過培養,會是個能扛起朝政的人物,後來你展現出軍事方麵的天賦,平了江南,我又覺得,也許你能鎮壓北境,給大魏一些喘息之機,那便已經是極大的奢望了,可你...”

他搖搖頭,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遠超預期的震撼,已經彌漫在空氣裡。

顧懷看著燭光下楊溥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心頭那股細微的感歎再次泛起,這位名義上是義父、實質上卻是他踏入這權力場最初的引路人和最堅實後盾的老人,數年光陰,從蘇州的小巷到京城的風雨,再到如今這汴梁暮色裡的相對無言,其中的情感早已複雜得無法用簡單的“義父義子”來定義。

原本隻是利益捆綁下喊出來的一句“乾爹”,一個落魄書生攀附權貴的無奈選擇,一個失勢高官隨手布下的閒棋,可命運弄人,陰差陽錯,這份關係竟在風雨飄搖中,浸染了太多難以割舍的真情實意,沉甸甸地壓在了兩人心頭,顧懷想起初到京城時,因為惹上張承那個紈絝,狼狽不堪地想要逃離,是楊溥在那個寒夜裡找到他,對他說了一番改變他一生的話;也想起後來在北境封王,朝野洶洶,楊溥在湖心亭裡告訴他:“遵從你的本心就好,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以父親的身份,看著你一路走下去”;還有遷都之初,他硬撐著疲憊的身軀在內閣批閱如山奏折,隻為替自己穩住後方半壁江山...

“老頭子,”顧懷的聲音有些乾澀,他很少這樣稱呼楊溥,更多時候是一個簡單的“你”字,“累嗎?”

楊溥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奏報,身體微微後靠,倚在同樣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閉上眼,仿佛在積蓄一點力氣,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些皺紋顯得更深了。

“累?”他睜開眼,眼神有些空茫,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燭光,看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從盛隆十七年入翰林院抄寫卷宗開始,抄了三年,然後,用了十二年,爬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又被貶到江南,本以為或許要等許多年,才能有機會回到京城,結果又在蘇州城遇見了你,就此一腳又踏進京城的漩渦裡,後來更是坐到了首輔的位置上,一坐就是這麼多年,曆經三朝,守著這半壁江山...”他輕輕敲了敲堆滿卷宗的桌麵,“你說累不累?”

他看向顧懷,那渾濁的眼底深處,卻並沒有多少抱怨,反而透出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但這擔子,總得有人扛,你不在京城,天子年幼,朝堂上那些心思各異的人,總得有人壓著,南方的事,也總得有人理順好在如今你滅掉了遼國,我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顧懷沉默許久,說道:“要不再考慮一下吧,內閣首輔這個位置,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之後的這幾年,隨著兼並遼國兩京四道,天下會很亂。”

“不了,”楊溥搖了搖頭,掛起一抹很淡的笑容,“每個人都有該退場的時候,先帝駕崩的時候我有想過離開,你回京要遷都的時候我也想過離開,可都被你勸了下來,這一次你勸不住了,我該告老了,以一個...大魏臣子的身份。”

空氣再次沉默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那個兩人都在刻意回避的話題,如同房間裡的第三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陰影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

“國號不會改,”顧懷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禪讓之後,依然是大魏。”

儘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層窗戶紙被顧懷親手捅破時,楊溥的身體還是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閉上眼,仿佛要將那洶湧而來的複雜情緒強行壓下去,書房裡隻剩下燭火搖曳的光影和他壓抑著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他才說:“你是要我自欺欺人麼?”

“如果這樣能多少讓你過了心裡的那份坎的話。”

“在你看來這或許是很沒有必要很愚蠢的堅持,但在我和很多人的眼中,這其實是比命還重要的事,”楊溥說,“我考的是大魏的科舉,東華門唱名,幾十年宦海起伏,大魏給了我一份體麵,我也應該還它一份體麵,前後曆經三朝,已經夠了,新朝沒有我的位置,你不應該強求我留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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