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龜裂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顧懷撩開車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
汴京。
這座承載了大魏百年風華的中樞,如今卻像一件被主人遺棄的華服,骨架雖然尚存,卻已經難掩破敗的底色,朱雀大街上,往昔摩肩接踵的盛景早已不見,隻餘下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緊了棉襖,縮著脖子匆匆趕路,腳步踏在薄雪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曾經鱗次櫛比、掛著各色招幌的鋪麵,如今已經空了許多,門板上大多貼著“遷”、“兌”之類的字條,被風吹雨打得卷了邊,顏色也黯淡下去,偶有幾家尚在營業的,也多是些賣粗糧雜貨、針頭線腦的小鋪,掌櫃的縮在櫃台後,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蕭索的街景,像守著最後一**氣的泥胎木偶。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灰塵、煤煙和淡淡腐朽的氣息,那是繁華落儘後,一座龐大城市緩慢凋零時特有的味道。
從遷都的旨意下達開始算起,已經過了快兩年的時間,帝國的重心已隨著靖王的意誌,堅定不移地移向了北方那座名為北平的新都,雖然那座北方的雄城還沒能完全承擔起新的帝國首都的責任,但汴梁,這座承載了大魏百年榮光、見證了無數金戈鐵馬與脂粉風流的舊都,如今已經失去了大半的職能,正無可挽回地走向它的暮年。
京郊富戶、民戶多半遷往了北境,朝廷六部和無數衙門隻留下了留守的官吏,曾經握著權力的文武百官,如今已經在北方的舞台上重新登場,雖然這裡的宮城依舊巍峨,飛簷鬥拱依舊在灰白天幕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但那朱紅的宮牆,似乎也因主人的離去而黯淡了幾分,牆根下滋生的苔蘚,如同老人臉上頑固的褐斑,無聲訴說著時光的侵蝕。
如果不是因為汴梁仍是漕運上的關鍵節點,如果不是內閣還在這裡鎮壓著偌大南方,或許如今的汴京還會衰敗上數倍,直至...變成輿圖上的一座普通城池。
馬車碾碎了長街的寂靜。
沒有王旗親衛環繞,隻有王五魏老三兩個老兄弟在車架上趕車,顧懷如同遠行的遊人一樣回到這座城池,車輪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傳出老遠,引得幾個縮在避風處的路人投來目光,車簾內顧懷的玄色道服似乎沾了些旅途的風塵,襯得他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峭與疲憊,在汴京這沉鬱的底色下,顯得格外清晰。
已經走很遠了,從遼國的上京,一路南下,穿過偌大遼境,走走停停,走過曾經拚死作戰的戰場,走過長城,走過幽燕,最後又穿過一整個顧懷曾經為之奮鬥數年的北境,最後...回到了這個當初他曾出發的地方。
他沒有望向宮城的方向,目光掃過兩旁熟悉的街巷,那些曾喧囂一時的酒樓茶館,那些他曾與趙軒策馬而過、在某天買過一碗餛飩的攤點,如今都蒙上了一層衰敗的灰翳,記憶鮮活如昨,現實卻冰冷刺骨,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像冰錐,猝不及防地紮進心底。
“少爺,先去哪兒?”王五的聲音在車轅上響起。
顧懷的視線越過朱雀大街的儘頭,投向一條相對安靜的深巷。
“回家看看。”他說。
家。
雖然嚴格說起來,曾經他帶著莫莫在山林間流浪的時候,也曾有過一些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比如那獵戶留下的小屋,比如那座被白蓮教叛軍毀了的小城裡的那座茅屋,再比如某個曾經休憩了一整個月的山洞,甚至是後來被王五綁上山寨後的那棟某個山賊留下的破屋好像在那兩年裡,隻要他和莫莫一起停留下來,能勉強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是被漸漸遺忘,卻帶給了他庇護的“家”。
再到後來在蘇州入贅,那棟李府的小樓,那似乎更能稱得上家,莫莫開了兩塊菜地,他拿著李府的月錢,在私塾裡上課,靠賣詩掙了點銀子,和莫莫一起躺在床上憧憬著以後的富家翁生活那似乎是顧懷來到這個世上後難得的一段彩色時光,沒有撿到莫莫後生存的艱難,沒有習慣了這世道死個人就和死條狗一樣廉價的價值觀,沒有必須得比彆人更狠、更心黑才能活下去的冷硬,有的隻是夏天從水井裡打上來的涼水,和秋天聞不完的桂花香。
但後來還是離開了那個地方,而且至今也沒有再回去過,北境的王府還沒有建好,現在看來也沒有了再建的必要,當初死活不願意撥錢大修宮城如今看來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所以看來看去,這個世界上能稱為顧懷“家”的地方,也就隻剩下一處了。
而這地方還是趙軒送給他的。
巷子依舊寬敞,兩側高門大戶的宅邸比鄰而立,隻是那些曾經象征著煊赫與權勢的牌匾,如今大多都被摘走了,隻留下光禿禿的門楣,像被拔了牙的獸口,朱門緊閉,石獅沉默,整條巷子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死寂。
馬車在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大門前停下,顧懷走了下來,他看著門環上積攢起來的灰塵,門縫裡塞著不知何時被風吹來的枯葉,手指撫過冰冷的門板,那觸感陌生又熟悉,王五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把黃銅鑰匙。
“咯吱”
沉重的門軸發出艱澀的**,推開了一條縫隙。一股久無人居的、混合著塵土和淡淡黴味的空氣撲麵而來。
上次回來還是兩年前,顧懷挾著收複幽燕的大勢,回京逼那些人遷都,他既沒有時間好好休息,也沒有時間修繕一下這棟宅子,乾脆就讓它一直保持著當初莫莫離開時候的模樣,莫莫總是討厭家裡有陌生人的味道,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有安排人來灑掃看顧,除了幾個輪值守著的錦衣衛,就再也沒有人打擾這個地方。
庭院依舊開闊,隻是不複當初趙軒剛剛送宅子時,老管家領他們初入時的精致,精心打理的花圃早已荒蕪,枯黃的雜草頑強地從石縫裡鑽出,在寒風中瑟縮,建築大多多了些衰朽的味道,那汪曾讓莫莫驚喜得說不出話的小湖,如今結了薄冰,冰麵上覆蓋著一層臟汙的雪沫,幾根殘荷的枯梗倔強地刺出冰麵,指向灰暗的天空,形銷骨立,湖邊的亭子孤零零地立著,欄杆上落滿了鳥糞和枯枝敗葉。
趙軒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宅子送給他,的確是白瞎了。
顧懷的腳步很輕,踏過覆著薄雪的卵石小徑,踩過枯黃的草地,走向那座真正屬於他和莫莫的小院,王五和魏老三默契地留在院門口,像兩尊沉默的門神,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推開小院那扇熟悉的木門,吱呀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角落那堆曾經被莫莫碼得整整齊齊、棱角分明的柴火,早已散亂坍塌,被雪水浸透,變成一堆濕漉漉、黑黢黢的朽木,晾衣繩上空空蕩蕩,隻剩下孤零零的繩子在風中微微搖晃,屋簷下掛著的那串乾菜,早已不知所蹤,那個倒扣著的洗腳木盆,半埋在積雪裡,邊緣已經發黑腐爛。
一切都還在原地,卻又麵目全非,時間在這裡凝固,又被粗暴地風化。
顧懷走過去,彎腰扶起那張倒在地上的、小小的竹凳,凳麵冰涼濕潤,邊緣有些毛糙了,他拂去上麵的積雪,沒有坐,隻是用手指摩挲著粗糙的竹麵,以前莫莫常坐在這裡,借著黃昏最後一點天光,縫補他的衣服,或者隻是安靜地發呆,等著他回來,那時灶膛裡的火光會映紅她半邊臉頰,空氣裡是米飯的香氣和柴火特有的煙火味。
他放下凳子,推開廚房的門。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油脂凝固後的陳腐氣味湧了出來,灶台冰冷,積了厚厚一層灰,幾粒不知名的黑色種子散落在角落裡,碗櫃門半開著,裡麵的碗依舊擺得整齊,卻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再載過人間煙火,那個曾裝滿潔白豬油的陶缸還在原位,缸口敞著,裡麵隻剩下底部一層黑褐色的、凝固的油垢,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記憶永遠都是這種奇怪的東西,你不去想,它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你腦海的角落裡,好像那些曾經有過的生活隻是一場醒來就忘的夢,你做著號令天下的藩王,打著能影響百年國運的仗,每天睡前想的都是有關江山社稷的大事,在折子上隨手打個勾就會有人因此掉腦袋或者花出去幾十萬兩銀子,但回到了這片小小的空間,那些洶湧的記憶又追上你了,像晨霧一樣朦朧地把你抱住,帶著現在的你跌回某個平凡得近乎奢侈的午後。
“顧懷,最近趙軒好像不怎麼來找你喝酒了?”
“估計是沒臉了吧,好歹是個皇子,哪兒他娘的有天天上人家蹭飯的道理?”
“可是他送了我們這棟宅子誒?”
“送?拉倒吧,這宅子是少爺我憑本事掙回來的,而且最近我看他老是說我們糟踐這宅子,他最好彆提要回去的事情,不然我反手給他一刀。”
“那顧懷你記得捅狠一點。”
“不過也彆真以為就能在這裡住一輩子,你還記得前些日子來的那個遼人使團嗎?我總覺得這天下就要不太平了...以後日子究竟咋樣還很難說,萬一遼人打到了京城咋整?咱們又不可能帶著這宅子跑,說到底還是得多存點錢,我改天去老頭子府上取取經,他撈錢有一手的。”
“可你不是說在國子監不好撈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媽的早知道在江南打白蓮教的時候就趁著機會掙一筆了,結果當時就顧著打仗了,到頭就落下這宅子,不行我改天得去找老頭子想想辦法,還是得當文官才有前途,最好是跑去蜀地什麼的,遼國要打到哪兒得猴年馬月。”
“顧懷你可彆去打仗了,我之前怕你出事怕得要死。”
“放心,哪兒還有仗可打?我他媽就是個教書的,老頭子再缺德也不會把我丟北境去吧?而且我看龍椅上那位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撈錢的好日子還很長。”
“我爹那口氣好像是咽不下去,這事我也挺犯愁的,”旁邊突然響起道聲音,“不過你說撈錢...你最近找我要了好幾次用來擴建錦衣衛的銀子,你他娘的該不會是在打我的秋風吧?”
“趙軒?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在你說要捅我一刀的時候。”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你吃了沒?莫莫去弄點吃的,咱們喝一盅。”
然後鍋裡的湯汁就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氤氳了莫莫的臉龐,自己和趙軒喝大了什麼都聊,自己給他出的餿主意他也聽得認真,那時候趙軒是鮮活的,是那個會耍賴、會罵娘、會為了一點小事就跟他爭得麵紅耳赤的二皇子,不是躺在冰冷陵墓裡的一具枯骨,也不是用儘最後力氣將他推上這條無法回頭之路的皇帝,那時的天下,對他們而言,似乎隻是飯桌上談論的、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趙軒他爹什麼時候死和明天菜市肉價會不會漲。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天下就要被他一個人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