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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六章 遠行(十三)(2 / 2)

顧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灶台邊緣,指尖沾滿了厚厚的灰塵,那帶著肉香的溫暖水汽,那柴火劈啪的聲響,那莫莫帶著小得意的笑容,那趙軒喝醉了唱得賊難聽的歌,都像被這厚厚的塵埃徹底封印了,他拿起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還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茶垢,以前莫莫總喜歡用這個碗給他泡茶,說是摔了也不心疼,茶水寡淡,帶著點碎茶葉末,遠比不上如今他喝的貢品香茗,但那時候喝下去總是解渴的,從喉嚨一直暖到胃裡,熨帖著奔波勞碌後的心神。

現在,碗是冰的,茶垢是死的,那股暖意和那些過去,也死在了這積滿灰塵的屋子裡。

他放下碗,走向旁邊的臥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推開這扇門,裡麵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知道。但還是推開了。

門軸發出比院門更乾澀的**,臥室的陳設比廚房整齊得多,但也透著一種被遺棄和久無人氣的荒涼,家具都在原位,那張不算寬大的木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蒙著一層灰,牆上掛著他當初練字時隨手寫的幾張字帖,墨跡早已乾透,紙張有些發黃卷曲,桌上那個放碎茶葉的盒子還在,蓋子虛掩著,裡麵空空如也,空氣裡沒有莫莫身上那種淡淡的、混合著皂角和陽光的味道,隻有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灰塵和陳腐氣息。

他緩緩合上了木盒的蓋子,哢噠一聲輕響,隔絕了那些遙遠的過去,也隔絕了那段當時覺得尋常,現在卻懷戀得令人心頭發澀的時光。

趙軒死了,莫莫在西夏,等著他去接她,而他站在這裡,站在這個曾經是“家”的廢墟裡,即將告彆一些東西,走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注定孤家寡人的位置,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像冰冷的水,澆在他心上。

他關上臥室的門,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沉睡的東西,這次離開,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這棟他和莫莫曾經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宅子,這個他曾經和趙軒喝過很多次酒,討論過很多次未來的地方,從今天開始,大概就真的會徹底成為記憶裡帶著些溫暖味道和色彩的,過去的家。

走出小院,王五和魏老三依舊沉默地守在門口,像兩尊忠誠的石像,顧懷沒有再看那散亂的柴堆、那空蕩的晾衣繩、那半埋雪中的洗腳盆,他徑直穿過荒蕪的前庭,屬於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淩碎裂般清晰,穿透了庭院死寂的空氣。

“去景陵。”他說。

......

馬車再次碾過汴京蕭索的街道,車輪聲單調重複,如同為這座垂暮的舊都敲響的喪鐘。

宮城那巍峨的輪廓在車窗外緩緩移動,朱紅的宮牆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陳舊的、接近褐色的暗紅,失去了往昔的威儀,更像一個巨大的、空置的牢籠,牆根下的積雪未能覆蓋住頑強滋生的苔蘚,那抹暗綠在衰敗的底色上顯得格外刺眼,如同歲月侵蝕留下的頑固疤痕。

顧懷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街巷,那些他曾與趙軒並肩走過的地方,如今隻剩下空蕩和死寂,有些時候總覺得那個吊兒郎當的身影似乎還會在某個轉角出現,但事實上他已經逐漸被這個世間淡忘了,甚至於連自己,也偶爾才會想起他。

景陵在汴京城西郊,依山而建,比起大魏太祖那恢弘壯闊、氣象萬千的永陵,景陵顯得樸素甚至有些寂寥,趙軒在位時間太短,又逢國事艱難,陵寢的規製遠不能曆代皇陵相比,高大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神道兩側,文臣武將,石馬石羊,都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雪沫,神情肅穆而呆板,在鉛灰色的天穹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淒涼。

馬車在陵園外停下,沒有提前通知,沒有儀仗鹵簿,隻有顧懷和兩個漢子,顧懷沒有理會被王五打發的守陵士卒,踏著清掃過卻很快又覆上薄雪的神道,一步一步向陵墓深處走去。

靴底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是這片寂靜陵園裡唯一的聲音。

終於,他停在了趙軒的陵墓前。

高大的墓碑上,鐫刻著“大魏昭安皇帝陵”幾個漆金大字,在灰暗的天光下,那金色也顯得有些黯淡無光,墓碑下方,是冰冷的、巨大的封土堆,覆蓋著皚皚白雪,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終結了一個曾經鮮活、跳脫、咬牙硬扛、拚儘全力卻又最終被命運碾碎的生命。

沒有帶香燭紙錢。顧懷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墓碑上,又仿佛穿透了墓碑,落在那幽深黑暗的地宮深處,落在那個曾經是他最好朋友、也是將他一步步推上如今位置的人身上。

寒風掠過陵園,卷起他玄色道服的衣角,曠野的風,帶著凜冽與粗糲,刀子般刮過臉頰,天地蒼茫,陵墓孤寂,一人獨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孤絕感,將他緊緊包圍。

“趙軒。”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在這片屬於死亡的土地上回蕩,像是在喚一個沉睡的人,又像是在對著虛空確認一個早已無法改變的事實。

風聲嗚咽,如同回應,又如同歎息。

“我回來了,”他繼續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回汴京看看,也來看看你。”

雪花無聲地飄落,有幾片沾在他的眉睫上,帶來冰涼的觸感,旋即融化。

“汴京變了,朱雀大街空了一半,那些我們曾經喝過酒的鋪子,關門的關門,搬走的搬走,你當初送我的那宅子,湖麵結了冰,枯荷爛在泥裡,院子荒得不成樣子,你當初要是知道,估計得捶胸頓足說送給我是暴殄天物。”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類似笑意的弧度,卻最終凝固成一個更深的疲憊線條。

“我想起我們喝酒的時候,你總是說其實你不想當皇帝,隻是沒得選,你爹從小就把你和太子當狗拴著餓,皇位就是那塊掛著可憐巴巴肉絲的骨頭,想要活下去,隻有放下尊嚴去搶,去撕咬,我問你如果不是生在這個位置,那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你想了半天說你想當個行商,走得越遠越好,所以說彆亂說話真是個血的教訓你看你現在走得多遠。”

“當然,對於我來說,那時候想的‘以後’,頂天了也不過是升官發財撈一筆,然後吃香喝辣,再不用看人臉色,誰能想到,‘以後’會是現在這副鬼樣子?”

“你死之前,說就算你不逼我,自然也會有人簇擁著我往前走,說我怕麻煩,但更怕辜負那些跟著我的人,怕辜負那些把命交到我手上、指望我帶著他們活下去,打出一個太平盛世的士卒百姓,我那時候還覺得你特矯情,一天就把自己的想法往彆人身上安,可現在才發現,你的確了解我,比我自己看得還透,”顧懷的聲音在空曠的陵前顯得有些飄忽,“你說對了,從接過你留下的那個爛攤子開始,這擔子我就扔不掉了,不是我想扛,是它死死地壓在了我肩上,卸不下來,除非我死,或者...走到最後一步。”

他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墓碑上冰冷的刻字。那“昭安”二字,是趙軒死後的哀榮,也是對他短暫一生、嘔心瀝血的蓋棺定論,然而這冰冷堅硬的觸感,卻讓顧懷清晰地意識到,躺在裡麵的那個人,再也不會跳起來拍著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看我早說過了吧”。

“我知道你在算計我,從封王,到留下那道遺詔讓太子繼位,都是算計,你知道太子是什麼貨色,你知道他一旦坐穩了那個位置,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我,還有老頭子,還有所有跟著我們打過仗、流過血的人,你知道我為了自保,為了保住北境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家底,為了那些相信我、跟著我的人能活下去,就不得不送他去死,我甚至覺得,如果當時我沒有下那份決心,你也說不定早有準備,總之太子不可能活著走到京城,你這家夥,就連死了,都還要用你的方式,推著我往前走,走向那個你希望我坐上去的位置。”

“有時候我真想把你從這墳裡揪出來問問,趙軒,你他媽憑什麼?憑什麼你就這麼篤定我能行?憑什麼你就覺得我能比你做得更好?憑什麼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這萬裡江山,億萬黎庶,還有你他媽沒打完的仗,沒做完的事,一股腦全扔給我?就憑你是我朋友?朋友是這麼用的嗎?!”

“可是罵你又有什麼用?你聽不見了,”他的聲音重新低沉下去,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就像你說的,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了,我身後站著太多人,北境那些剛剛緩過一口氣的百姓,遼境那些還在觀望的遼人,那些跟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指望著我能給他們,給他們的子孫後代掙一個不再被人當牛羊的日子,朝堂上...嗬,朝堂上那些人現在應該是對我又怕又恨,而且他們應該也猜到了什麼我停不下來了,趙軒。”

他抬起頭,望向鉛灰色的、沉重低垂的天空。雪花紛揚,落在他的臉上,冰冷,卻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那種生來就該坐在那個位置的理所當然,也沒有你那種說扛就扛一直扛到死的強種脾氣,對我來說,那個位置意味著無窮無儘的麻煩,意味著永無止境的猜忌和殺戮,意味著徹底告彆像在這宅子裡劈柴做飯那樣的日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但我還是得走下去,為了那些相信我的人,為了你死前那點不甘心的算計,也為了...我自己心裡那點還沒徹底涼透的東西,我不想看到我們拚了命才守住的地方,又毀在某一個蠢貨手裡,不想看到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百姓,再被當成豬狗一樣宰殺。”

“我大概...真的要走出那一步了。”

“吉兒是個好孩子,我當初的決定的確沒錯,我和你,掀起的這些仇恨和腥風血雨,總算是在他這裡停止了,他說他想去看看美洲,嗬你死之前我和你說過也許會有另一個世界,如果你真的在那裡,就知道所謂美洲在哪兒,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了,也能知道為什麼我會懂這麼多東西,我還挺想看一看你知道答案時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顧懷沉默下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肩頭的積雪都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曠野,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迷蒙的白色帷幕,陵園裡的鬆柏在風中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無數聲音在應和。

“我以後會是個怎樣的皇帝?那些從曆史書上看來的例子,那些作為未來人的眼界,真的會起作用麼?我到底是要遵循這個時代的規則,扮演一個成熟的、守舊的帝王,讓這個天下安穩一點,還是勇敢一些劈開那把椅子,帶著整個世間再往前邁幾步?這和當年我在國子監講新算學和科學時可不一樣,那時頂多有人站起來罵我兩句,而現在,打破規則就意味著比那慘烈千百倍的結局,和可能再次亂起來的天下。”

“偶爾我也會害怕,”他說,“會生出一些畏縮的情緒,會想等天下安穩下來,就開始享福,吃力不討好的事何必去做呢?改革這種事情,在框架上加東西都有一堆人要上來拚命,更何況是把這個框架打得稀巴爛?當個接受禪讓然後老老實實爬科技樹的皇帝就好我這麼對自己說,反正幾十上百年後世道再亂也跟我沒有關係,像你一樣兩眼一閉扔下個爛攤子就好。”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但後來想了想,還是不願意,倒不是因為我在乎史書上對我的評價,隻是我偶爾會想起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野狗在啃屍體,半大孩子死在溝裡,會罵龍椅上坐的那個皇帝是他娘的什麼狗東西。”

“我會做個好皇帝,也會試著真正改變這個世界,或許會很累,但我覺得,我應該會對得起你死前那句‘天下大事,就麻煩你了’。”

“就這樣吧,”他說,“也不知道下一次來看你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我已經老了卸下擔子,也或許再也沒有機會,你就安心躺著吧,我放手折騰去了。”

他緩緩抬手,拂去肩頭的落雪,動作有些僵硬,然後他轉身離開,卻在走了幾乎之後,又回頭對著那座沉默的陵墓,對著那冰冷的、刻著“昭安”二字的墓碑,說道:

“對了,你的酒品,是真的很差。”

理所應當的沒有回答,風雪更急了,迷蒙了視線,陵墓的輪廓在雪幕中變得模糊不清,顧懷轉過身,玄色的身影在蒼茫的雪色背景下,顯得格外孤峭而決絕,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沉悶的咯吱聲,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陵園之外,走向那輛在風雪中等待的馬車,也走向那條無法回頭、通往最高權力、也通往無儘孤寒的道路。

寒風凜冽如刀,卷起漫天雪霰,抽打在臉上生疼,顧懷走到陵園入口,腳步頓住,沒有立刻上車,他回望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陵墓群,趙軒那座並不顯赫的封土堆,已完全隱沒在蒼茫的白色之中。

國子監的遇見,平江南的並肩,弑君奪位時的決絕,京城保衛戰的托付,鎮撫北境的毫無保留的信任,死前托國的坦然與算計所有的過去,所有的聯係,最終都化為一聲長長的、沉鬱的歎息。

這聲歎息,悠長疲憊得仿佛耗儘了顧懷胸腔裡最後一絲暖氣,它化作白霧,立刻被呼嘯的北風撕扯、卷走,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風雪曠野裡,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如同他對那段友情和那段平靜歲月的告彆,無聲無息,卻又沉重得壓垮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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