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遠行(十五)_大魏風華_线上阅读小说网 
线上阅读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大魏風華 > 第六百五十八章 遠行(十五)

第六百五十八章 遠行(十五)(2 / 2)

不是疑問,而是斬釘截鐵的陳述。一個早已在心底推演過千百遍、等待了無數日夜的最終結論。

小院裡,隻剩下風雪愈發淒厲的呼嘯,以及雪片撲簌簌砸落枯竹、地麵的密集聲響,寒意從冰冷的石凳、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幾乎要將人的血液骨髓一同凍結。

顧懷的目光,落在蕭平清臒卻異常平靜的麵容上,這個被他從國子監最陰暗的角落、從命運深淵的邊緣親手拉出來的書生,這個甘願沉入世間最濃稠的黑暗、替他背負起監察天下、震懾百官、雙手沾滿“酷吏”汙名的人,此刻正用最平靜的語調,為自己、也為這個他曾嘔心瀝血打造的陰影衙門,預演了最終的命運。

而顧懷的話也應證了這份預言。

“半年之內,遼東、遼西,乃至新設之北平行省樞密院所轄各部,其情報偵緝、反諜防間之網,陸續移交給兵部職方司統轄,職方司增設‘北境房’,主官為原二十四節氣清明。”

“江南各道、運河沿線及沿海諸州府,其官員監察、民情刺探、密報傳遞之權責,年後將整體劃歸都察院新設之‘巡按道’,巡按禦史人選,由吏部與都察院會商,自翰林院及地方乾吏中簡拔,力求清明。”

“北鎮撫司核心密檔,除涉及軍國重器圖樣、未結之通敵叛國、顛覆謀逆重案,以及部分絕密線人身份名錄外,餘下卷宗,該封存於內府秘庫者,即刻移交;該徹底銷毀者,由你親自監看,隻待時機恰當,便連同昭獄刑具,於官署內就地焚毀,不留絲毫。”

每一個指令的落下,都像在剝離錦衣衛一層賴以生存的厚重甲胄,抽掉一根支撐其龐大軀體的筋骨,在足夠長的時間裡,權力在轉移,職能在消解,存在的根基在被有計劃地、冷酷地掘斷。

“會不甘心麼?”顧懷問。

“不會,隻會遺憾這一天沒有來得更早一點。”

“錦衣衛雖然是我建起來的衙門,但實際上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顧懷說,“大部分錦衣衛由你親手訓練,涉及六品以上官員的案子你都會親自過目,錦衣衛的理念是你刻進了他們心裡,你的人生早已和錦衣衛捆綁在了一起,作為第一任指揮使,這甚至會乾係到你在史書上的評價,而你現在卻這麼坦然地接受一切?”

“因為這就是錦衣衛的命運,”蕭平很平靜,臉上如同覆著一層冰雪麵具,沒有絲毫情緒的漣漪,“從錦衣衛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是隻能存留在亂世的衙門,這是一把雙刃劍,一不小心就會傷到握劍的手,江山一統天下太平的時候,不需要錦衣衛來掀起腥風血雨。”

“那你呢?”顧懷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無比,緊緊鎖住蕭平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試圖從那片死水般的沉靜下,挖掘出一絲一毫的波動,“天下大定,刀需歸鞘,以待後世或有之需,但是你這個執刀之人,又當如何自處?”

蕭平沒有立刻回答,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驟然狂暴起來,卷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霧,將他單薄的身影籠罩其中,他微微仰起頭,仿佛要用整個身體去承接這天地間最冰冷、最純粹的洗禮,這觸感讓他那片永恒的、黑暗的世界,有了一絲真實而殘酷的知覺,過了許久,久到顧懷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緩緩低下頭,用那雙映不出任何光明的眼睛,“望”向顧懷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空茫的眼神裡,此刻卻仿佛蘊含著洞穿一切迷霧的清明。

“王爺當年在國子監乙七舍尋到我時,曾經問過我,‘一個前程斷絕、目盲待死的書生,可願放下聖賢經義,去做那立於最深黑暗之中,守望一縷微薄天光的人?’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其實這世上沒有太多選擇,如果不想讀的那些書全部變成種田時的長籲短歎,那就隻有握住這個機會,”他頓了頓,空茫的視線彷佛投向了這座小院數年來的日日夜夜,“這些年,我坐在這方寸小院之中,耳中聽見的不是絲竹雅樂,是詔獄刑室晝夜不息的哀嚎,朝堂袞袞諸公密室傾軋的密語,邊關告急烽火連天的急報,市井坊閭升鬥小民的怨懟...心中所念所執,唯有王爺當年所托:以黑暗之身,守一線天光,此身此心,早與這無邊暗夜,融為一體。”

“如今,王爺親手點亮的天光已普照北境,即將澤被天下,煌煌如日,光耀萬裡,黑暗既將退散,我這種坐在黑暗裡的守望者,自然也該...隨這舊日之黑暗一同消解了。”

他說:“所以,這副殘軀,這副沾滿‘酷吏’汙名、浸透血淚冤魂的殘軀,最好的歸宿,便是化作春泥,徹底融入這滌蕩舊穢的大地,如此,新朝伊始,方能氣象真正澄澈,百官歸心而無陰霾,萬民也少些午夜驚回的夢魘,少些談之色變的恐懼。王爺的盛世之治,當是朗朗青天,白璧無瑕。”

他沒有明說那個“死”字,但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決絕的寒意與自我獻祭般的覺悟,一個為黑暗而生、因黑暗而存在的人,當光明普照大地,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對新秩序最大的諷刺,對帝王清譽最刺眼的玷汙,更是對那無數亡魂最尖銳的提醒,唯有最徹底的消失,連同他所代表的那個血腥、恐怖、令人窒息的“錦衣夜行”時代一同被埋葬、被遺忘,才能為顧懷、為即將到來的新朝、也為他心中那份從未動搖的“守望光明”的信念,劃上一個最乾淨、最徹底的句點。

這是酷吏的宿命,這是顧懷如果想成為一個足夠正麵的皇帝,就必須要做的事情棄用,至少是緩慢棄用這蔓延了昭安、定遠兩朝的特務衙門。

顧懷的呼吸微微一窒,儘管這幾乎是兩人心照不宣、甚至是他潛意識裡默許的最終解決方案,但當蕭平如此平靜、如此清晰、如此條理分明地將自己的結局剖白於風雪之中時,那股沉鬱到極致的悲愴與無力感,依舊如冰冷的潮水般洶湧而至,瞬間將他淹沒。

他這一程確實是對錦衣衛的宣判,因為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意識到,天下的一統意味著某些舊有的東西要被淘汰,這不是過河拆橋,而是時局導致的必然,就算顧懷接受禪位會引起天下的些許動蕩,他仍需要用一些手段來消弭這種影響,但錦衣衛的擴張趨勢,在朝堂上的超然地位,都必須就此終結。

顧懷看著眼前這個才華橫溢、智計超群卻注定要走向毀滅的青年,看著他空茫眼神裡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坦然與無悔,一時之間隻能沉默,所有應該在這個場合說出來的話語那些“不必如此”的寬慰、“新朝容人之量”的許諾、“功績銘記於心”的保證都顯得如此蒼白、虛偽,甚至是對眼前這份純粹信念的褻瀆。

蕭平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赦免,他選擇這條路,源於他對自身命運的極致清醒,源於他對顧懷那份“士為知己者死”的純粹信念,更源於他內心深處那份對“秩序”近乎偏執的守護與潔癖。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一個酷吏的善終,是對他所行之事最大的否定,也是對後來者最壞的引誘,唯有最慘烈、最徹底的終局,才能為這段由黑暗鑄就的曆史劃上最無可辯駁的**,才能讓那把名為“錦衣夜行”的、曾令天下人膽寒的利刃,真正塵封於史冊的塵埃之下,成為後世警醒的冰冷注腳。

風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積雪,如同白色的沙暴,在小院中瘋狂肆虐,枯竹發出不堪重負的**,積雪簌簌落下。

“但我並不希望你會是這個結局,”顧懷的聲音低沉沙啞,“我不願意背負這種良心上的不安。”

“這是我的選擇。”

“哪怕是選擇作為一個酷吏去死?”

“哪怕是作為一個酷吏去死,”蕭平輕輕點頭,“王爺,您攔不住的,您不希望我死在黑暗裡,但天下人會希望我死,隻有我淒涼地死去,新朝才不會永遠被陰暗籠罩,新朝根基徹底穩固,萬象更新、百廢待興之時,便是錦衣衛與我,該謝幕的時候了。”

彼時春雪消融,萬物複蘇,剛好適合埋葬一切舊日的腐穢。

顧懷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或許蕭平還能活幾年,錦衣衛還能存在幾年,但從今夜開始,注定的宿命已經懸在了他們的頭頂,隻等著落地。

然後帶走所有黑暗,留下一個儘可能乾淨的起點。

那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史書,再把他推上那個千百年都要被唾罵的位置了顧懷沉默想道。

顧懷不再多言,風雪狂暴如怒,卷起的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寒意透過厚重的玄色道服,直透骨髓,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翻卷的雪幕中顯得格外孤峭挺拔,如同雪原上最後一棵不肯倒下的孤鬆。

“保重,該留在南邊的,就留在南邊吧,你該帶著衙門,去新的京城了。”

蕭平依舊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對著顧懷聲音的方向,微微頷首,動作間帶著讀書人最後的從容與尊嚴:“王爺,不對,陛下,珍重。”

他聽著那熟悉的、沉穩的腳步聲再次踏雪而起,穿過庭院,每一步都清晰可聞,直到那聲音被官署深處更濃重的黑暗與更狂暴的風雪徹底吞沒。

直到最後一點聲響也消失在呼嘯的風雪中,蕭平才極其輕微、極其緩慢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化作一道細長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扭曲、消散,如同他注定要作為酷吏死去的生命。

他摸索著,將桌上那卷記載著冤屈與鮮血的舊檔合攏,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拂過冰冷粗糙的硬質封麵,仿佛在撫慰那些早已沉寂的亡魂,然後,他扶著冰冷刺骨的石桌,用儘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清瘦的身形在狂暴的風雪中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但他最終還是頑強地挺直了脊梁,如同那幾竿被雪壓彎卻筋骨猶存的枯竹。

“新朝...”他對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對著咆哮嘶吼的風雪,對著這座囚禁了他數年但也成就了他的冰冷小院,對著那些因他簽發的駕貼而家破人亡的冤魂,對著那個將他從深淵拉出又親手推向終局的君王,對著即將到來的盛世,發出了一聲輕不可聞、卻耗儘了他所有力氣的、悠長的歎息。

“當有...朗朗青天。”


最新小说: 治愈遊戲:心理師她靠讀心術封神 地球戰力差?神魔複蘇你又不高興 開局擺小攤,她以廚藝驚豔天下 時空碎片:救贖之交 六零:大小姐搬空娘家後躺贏 長相思之為相柳扭轉乾坤 霸王專業戶,娛樂圈戰力天花板 冷莫顏與楚瀟傳 衝喜娘子甜又軟,禁欲權臣真香了 聖賢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