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委屈和一路奔波的辛酸瞬間湧上心頭,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鏡片,她慌忙摘下眼鏡,用凍得通紅、還帶著擦傷的手背去擦眼淚,卻越擦越多。
“顧...顧懷...”她哽咽著,聲音破碎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我...我聽說你回來了...我就...我就想來見你...”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卻不知從何說起,一路上的寒風刺骨、摔跤的疼痛、凍僵的四肢、耗儘的力氣...所有的艱難困苦,在見到他的這一刻,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隻剩下滿腹的委屈和想要傾訴的渴望,她想告訴他,她有多想他;想告訴他,沒有他的日子,國子監的藏書閣有多空曠寂寥;想告訴他,她寫的每一個故事裡,都藏著他的影子;想告訴他,爹爹給她相看了很多人,可她哪一個名字都不想記住...
然而,當她的目光對上顧懷那雙深邃、平靜,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屏障的眼睛時,所有的勇氣和話語,都像被這冰天雪地瞬間凍住了。
顧懷看著她狼狽哭泣的模樣,看著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將他灼傷的熾熱情感和絕望依賴,心中那點隱約的猜測徹底坐實了,一股沉重如鉛的愧疚感和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如果說之前那次對話還很朦朧,很點到為止,那麼這次...
欣賞嗎?自然是欣賞的,在國子監那段短暫而平靜的時光裡,她捧著書時專注的側臉,她因他講述的“稀奇古怪”故事而亮起的眼眸,她戴上眼鏡看清世界時那純粹的驚喜...都曾讓他感到片刻的安寧和愉悅,那份乾淨的書卷氣,在充斥著權謀與血腥的這幾年裡,顯得尤為珍貴。
但也僅止於此了,那份欣賞,如同欣賞一幅傳世名畫,一首絕妙好詩,是隔著距離的審美,是心靈片刻的慰藉,他每次回到京城,看見那個笑得眉角彎彎,明媚得像陽光一樣的女孩子,從未產生過想要占為己有、將其拖入自己旋渦的卑劣衝動。
絕對不是愛。
也不想利用溫茹那份悄然滋長的感情,然後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他以為時間和距離會衝淡很多東西,當初在國子監裡遇到的那個溫柔的女孩子終究會忘掉那甚至不是很確定的情愫,然後遇見某個人,過上平安喜樂的一生。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低估了這個看似溫婉柔順的女子內心那份近乎固執的執著,也低估了自己無意間在她生命裡投下的光影有多麼深刻,這份遲來的、沉重的感情,像一場不合時宜的暴風雪,將他困在了這汴京舊宅的回廊下。
顧懷沉默了片刻,沒有急著追問,也沒有虛偽的安慰,他轉身走進旁邊一間勉強還算完好的廂房這裡曾是堆放雜物的,如今空空蕩蕩,但至少能避風,他迅速找來一個不知廢棄了多久、落滿灰塵的火盆,又從角落裡翻出些乾燥的、可能是以前留下的木柴,動作麻利地用火折子點燃。
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小片空間的黑暗和寒意,發出劈啪的輕響。
顧懷將火盆移到溫茹腳邊,又找來一個破舊的蒲團讓她坐下取暖,火光映照著她蒼白憔悴的臉和濕漉漉的頭發,讓她脆弱得像張白紙。
“先暖暖身子,”顧懷說,“彆得了風寒。”
他也在火盆旁蹲下,添了根柴。
溫暖的氣息包裹住身體,溫茹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隻剩下偶爾控製不住的抽噎,她抱著膝蓋,蜷縮在蒲團上,身上裹著他的外衫,像一隻找到了臨時避風港的、傷痕累累的小獸,她偷偷抬眼看他,跳躍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深邃的眸子裡映著火光,卻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
這份沉默,比外麵的風雪更讓她心慌。
“我...”溫茹鼓起勇氣,聲音依舊帶著哭過的沙啞,卻努力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我聽說你要統領大軍北伐,前些日子還有些擔心,後來大勝的消息傳回了汴京,大家都很開心,我也跟著開心...”
“嗯。”顧懷隻是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跳躍的火焰上,沒有看她。
溫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咬了咬下唇,聲音更低,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你...這次回來,還會待多久?明天...就走嗎?”
“原本是準備今天就走。”
“你為什麼不去見我?”
“以後國子監遷到北平,你應該也會去的,便想著那時再見。”
溫茹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幾分,抓著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果然...還是留不住,她低下頭,看著盆中跳躍的火苗,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裡帶上了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顧懷...我...我知道我不該來...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很煩人...”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努力維持著清晰,“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這兩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寫故事的時候想,看書的時候想,下雨的時候想,天晴的時候...還是想,爹爹給我看那些人的畫像...可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我隻記得你的樣子...”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再次盈滿眼眶,隔著朦朧的水汽,近乎哀求地望著他,仿佛要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去抓住什麼:“我,我隻想知道,當年在國子監...在小路上...你聽我說爹爹在給我說親事的時候,你心裡...有沒有過...哪怕一點點...不高興?”
終於問出來了!這句在她心底盤旋了千百遍、折磨了她無數個日夜的問題!她屏住呼吸,心臟狂跳,等待著最終的宣判,是萬劫不複,還是...絕處逢生的一線微光?
回廊下,隻有火盆裡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風雪掠過屋簷的嗚咽。
顧懷終於緩緩抬起了頭,他沒有回避溫茹那飽含淚水、充滿絕望希冀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複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看著眼前這個為情所困、憔悴不堪的女子,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而沉重的愛戀,心中沒有旖旎,隻有歎息,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含糊其辭,任何一點虛假的溫柔,都會讓她的餘生變得念念不忘,那便是最殘忍的事情她需要的不是憐憫的謊言,而是一劑足夠清醒、足夠決絕的藥,哪怕這藥苦得穿腸。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溫茹的心上,也敲打在這風雪舊宅的寂靜裡:
“溫茹。”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他直視著她瞬間失色的眼眸,“讓你這樣痛苦,是我的錯,我疏忽了。”
溫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流失,他...他連騙都不肯騙她一下嗎?
顧懷的聲音繼續響起,沒有停頓,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率:
“當年在國子監小路上,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隻是那時,北境戰事未平,京城局勢複雜,我身上壓著太多東西,實在分不出心,也顧不上兒女情長,”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鄭重,也更顯疏離,“至於你問的那一點點‘不高興’...”
他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最準確的詞句,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
“...或許有一點意外,一點沒想到,但更多的,是覺得你應該有個好歸宿,你才華橫溢,心地乾淨,值得一個真正的好男人,給你一個安穩踏實的日子,而不是...被我拖進我身處的這片泥潭裡,這裡隻有爭鬥、算計和無休止的責任。”
他看著她眼中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空洞,心中也有些沉重,但他還是繼續說道:
“溫茹,你看我,”顧懷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迫使溫茹失神的眸子聚焦在他臉上,“看看我如今是誰,我是大魏的靖王,很快...就要坐上那個位置,我真的適合你麼?你長在國子監,喜歡和書作伴,後宮那個地方,你會過得開心麼?我給不了你一個女子想要的安穩平靜,在此刻答應你,帶你走,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但那真的是在對你的餘生負責麼?”
“這個世上有很多人,”他說,“終究會有更值得的人等著你去遇見,不要因為生命裡突然出現的一個人而盲目地追尋那個背影,有時候相忘於江湖,反而是個更好的選擇。”
顧懷站起身,走到回廊邊緣,望著庭院中越積越厚的皚皚白雪,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清晰而遙遠:
“放下吧,溫茹。”
帶著一種兄長般的溫和,卻也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你喜歡的是國子監的書閣,還有汴京的雪,不是後宮的虛度年月,”他轉過身,重新看向她,眼神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鼓勵,“你應該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用你的筆,寫你自己真正精彩的故事,那裡麵,才有屬於你的,不用仰望也不用等待的晴天。”
話音落下,回廊下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風雪在院中肆虐的呼嘯聲,和火盆裡木柴燃燒殆儘的最後幾聲劈啪聲。
溫茹呆呆地坐在蒲團上,身上裹著他的外衫,那上麵殘留的體溫此刻卻像冰一樣刺骨,顧懷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隻是因為你不愛我,”她說,“所以一切就都是錯的。”
因為不愛,所以都錯。
顧懷沉默片刻,帶著一絲不忍,輕輕點頭: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
誰年少時沒有遙望過某個影子呢?他或者她對於你來說就像是曬過陽光溫暖乾燥的衣服,想把臉埋進去深深呼吸,那種乾淨透明的味道彷佛能記住一生然而這種情竇初開卻往往沒有什麼好的結果。
因為愛情,終究是兩個人的事情,隻有一個人願意不顧一切地奔赴,是不夠的。
對於溫茹來說,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癡念,所有的不甘,所有孤注一擲的勇氣,所有這兩年來幻想的、渴望的、惶恐的、抗拒的...在這一刻,在這些對話後,都破碎了。
眼淚仿佛已經流乾,溫茹隻覺得心口一片麻木的冰涼,比外麵呼嘯的風雪更冷,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風雪中顧懷的背影。
許久,許久。
她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緊緊抓著那件玄青外衫的手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鬆開時帶著僵硬的刺痛。
然後,她扶著冰冷的廊柱,用儘全身殘餘的力氣,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她脫下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外衫,疊得整整齊齊儘管手指凍得不聽使喚,疊得歪歪扭扭,她將它輕輕放在蒲團旁邊,放在那盆即將熄滅的火盆旁。
做完這一切,她抬起頭,再次看向顧懷,這一次,她的眼神裡沒有了淚水,沒有了熾熱,沒有了哀求,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空洞,和一種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平靜。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乾澀,沙啞,卻異常清晰。
沒有質問,沒有怨恨,沒有告彆的話語。
她隻是最後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這張臉,連同這風雪舊宅的景象,最後一次烙印在心底最深處,然後徹底封存。
然後,她轉過身,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脊背,一步一步,踉蹌卻無比堅定地,朝著那扇隔絕了院內溫暖的、通往外麵風雪世界的院門走去,沒有回頭。
單薄的月白身影,很快被門外漫天的風雪吞沒,消失在一片蒼茫的白色之中。
顧懷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去追,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扇重新關閉的院門,聽著門外風雪呼嘯,仿佛還能聽到那踉蹌遠去的、孤獨的腳步聲。
這樣也好,話說得決絕,故事的結局也就徹底一些,就算是怨恨自己總好過她的餘生會一直出現“如果當初...”之類的念頭。
隻是肩上未化的雪,此刻顯得寒意刺骨了些。
庭院裡,雪落無聲,覆蓋了一切痕跡,隻有那盆將熄的炭火,還在回廊下,微弱地跳動著些許最後的暖光,映照著蒲團旁那件疊放整齊的玄青色外衫,像一座小小的、無聲的墳塋,埋葬了一場不合時宜的、終究被風雪吹散的夢。
他終究,成了她的一場雨。
而雨過,也應該,會天晴?
......
溫茹,字不詳,汴京人也。父言,世稱醇儒,官至國子監祭酒,掌國學垂三十年,門生遍朝野,清望素著。
茹生而穎慧,幼承庭訓,長於國子監庠序之間。監本男子肄業之所,然茹以祭酒女公子故,得列典籍之府,浸淫墳典,過目成誦。尤邃於經史,兼通百家,文辭清麗,才藻贍逸。年未及笄,詩名已動京師,士林鹹以“國子才媛”稱之,謂其文有林下風致,不讓須眉。
然茹目力素弱,視物常模糊。然其心誌堅毅,未嘗稍懈。嘗製“靉靆”,以水晶為片,玳瑁為匡,助其觀書,時人異之,亦可見其巧思。後其目疾稍緩,益發奮於學。
茹性澹泊,不慕華飾,終身未適,人莫知其故。問之笑而不答,顧左右言他。或言其嘗慕一士,情誌深篤,然其人名諱成謎,終未成眷屬。父言雖憂,然知其誌堅,亦不強也。
及長,乃慨然有遊學之誌。不囿於京畿,嘗西至隴右,觀山河形勝;東臨滄海,感天地浩渺;南遊荊楚,訪屈宋遺蹤;北抵燕代,察風土民情。所至之處,必訪耆宿,謁名祠,搜求佚文,考訂古籍。尤留心於散佚舊典,凡遇斷簡殘編,必悉心校讎,手自抄錄,務求複原。嘗於河洛故地得前朝《樂經》殘卷數篇,晝夜研讀,補綴闕文,使絕學複彰,士林欽服。
茹平生著述甚豐。所撰《水雲錄》,雜記山川風物、軼聞舊事,文筆雋永,考據精詳,為後世方誌之圭臬。然細察其書,間有幽微之筆。如記蘇州某地風物,摹寫精絕,遠勝他章;述秋浦月夜、孤鴻掠影之景,辭氣婉轉,隱見低回之意。世人或疑此間彆有寄托,然終無實據。又輯錄《女誡新詮》,不囿古訓,倡女子亦當明理向學,見識通達,一時閨閣爭相傳抄。彆有《漱玉集》數卷,乃其詩詞小集,多詠物抒懷、感時傷逝之作,情致深婉,格調高遠。集中數首,如《無題》《秋思》諸篇,辭旨隱約,似有未申之情、難言之隱,引時人無限遐思,然終不可索解。晚年寓居大學,開壇講學,有教無類,聞風而至者甚眾,雖布衣寒士,亦傾囊相授。其言:“學問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豈分男女耶?”聞者肅然。
茹年逾古稀,猶手不釋卷。一日於書齋校《爾雅》古注,忽擲筆歎曰:“此生得窺典籍之奧,行萬裡路,述己之言,無憾矣。”言畢,端坐而逝,麵色如生。案頭墨痕猶新,燭淚未乾。及門人整理遺稿,見其批注舊籍,偶有“似曾相識”、“此景如昨”等語散落頁間,墨跡疏淡,似信手而書,所指何事何人,竟成千古之謎。
讚曰:溫氏文淑,鐘靈毓秀。生於庠序,長伴青編。慧眼雖翳,慧心獨朗。守誌不字,遊學四方。網羅放失,功在斯文。著述立言,澤被後世。開壇授業,巾幗師表。其行也奇,其誌也潔,豈非女中之大儒,曠代之逸才乎?觀其遺墨,情思隱約,如雪泥鴻爪,若有還無,徒令後世扼腕興歎。然其一生,以書為骨,以學為魂,逍遙乎筆墨之林,翱翔乎典籍之府,誠奇女子也!《後魏書·卷一百七·列女傳·溫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