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累...真的好累...可我不敢說,沒人能說!他們都看著我,叫我‘大當家’,好像我天生就該知道怎麼管這攤子破事!可我不是!我他娘的隻是個山賊!是個隻會提刀子砍人的!是你!是你把我推到這位置上的!是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可現在你不管我了!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大海中間,不聞不問,也不告訴我該怎麼辦...連條退路都不給我留!”
她像一頭受傷的困獸,蜷縮在門邊,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在空曠的屋子裡回蕩,顯得那麼無助,那麼絕望,那些在人前必須維持的“大當家”的威嚴、冷靜、甚至後來學著李明珠強裝的溫婉,此刻被徹底撕碎,露出了底下那個茫然、恐懼、笨拙得連自己心意都表達不清的笨拙山賊。
書生靜靜地看著她哭,臉上的戲謔慢慢褪去,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放下碗,站起身,走到王霸麵前,蹲下,儘管知道是幻影,王霸還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所以呢?”書生的聲音低沉了些,不再是剛才的尖銳嘲諷,“哭完了,然後呢?繼續躲在這裡?讓他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他覺得被徹底愚弄,拂袖而去?王霸,你清醒點!你以為他是誰?是當年被你綁上山、任你搓圓捏扁的小書生?還是後來那個為了點愧疚幫你奪寨子的落魄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現在是大魏的靖王!是手掌半壁江山、跺跺腳天下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他能放下北邊的爛攤子,放下朝廷裡的明槍暗箭,坐著船穿過能要人命的風暴跑到這鳥不拉屎的海島上來,你以為是為了什麼?真信了你那封狗屁不通的‘病危’信?還是為了看看你把這鏢局折騰成啥樣了?”
王霸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茫然又帶著一絲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幻影。
“他是來了斷的!”書生一字一頓,“王霸,你還不明白嗎?就像上次在倉山那樣,他這次來,就是要親手斬斷你們之間所有的牽扯!把你,把你辛辛苦苦搞出來的這個‘龍門鏢局’,徹底從他的人生裡劃出去!他上次就已經說過了,那個寨子,這個鏢局,這些膽子,都是你的,不是他的!你不能總指望讓他來告訴你該怎麼做,該怎麼活,你也不能指望他真的就會像當年一樣,跟著你混口飯吃,說些好聽的話來哄你,你躲?你能躲到什麼時候?躲得掉嗎?等他耐心耗儘,等他覺得有些話都沒必要說了,你覺得他會不會一甩袖子就走,然後這輩子就當從來沒遇見過你?”
“不...不會的...”王霸下意識地反駁。
“不會?”書生冷笑,“那你告訴我,他為什麼來?為了跟你敘舊情?為了誇你把鏢局開得好?還是為了...帶你走?”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異常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嘲弄。
王霸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帶她走?這個深埋心底、連幻想都不敢太過清晰的奢望,被幻影如此赤裸裸地戳破,隻剩下無邊的羞恥和絕望是啊,他怎麼可能帶她走?她是王霸,是山賊出身,是滿嘴粗話、提刀砍人的女人!他的世界那麼遠,天下社稷都指望他,身邊站著的是李明珠和崔茗那樣真正的大家閨秀與才女...她算什麼東西?一個靠著他的指點才勉強撐起門麵的海外草頭王?一個...甩不掉的麻煩?
巨大的恐慌和自厭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抱住頭,指甲深深陷入發根:“彆說了...求求你...彆說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像是要被這殘酷的現實逼瘋了或者說已經瘋了。
啊,愛,這世間最沉重也最難懂的東西,用什麼去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愛上另一個人?用什麼去衡量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的重量?有些感情莫名其妙就開始了,你執著、笨拙地學著祖輩乾著過時的山賊行當,你看著寨子裡麵黃肌瘦的人們心如刀絞,這個時候一個窮書生走到你麵前,問你想不想當山賊王,你說我他媽的當然想,然後他還真就給你弄出來些看起來完全可行的方案,最關鍵的是他成了你最信任最看重的二當家,是他讓山寨裡的人吃得起飯看得起病,你問他你不會還想跑吧,他說怎麼可能我這輩子就認你當老大,誰來都不好使!
然後官兵上山這王八蛋就真的跑了,山寨沒了你帶著一幫老弱病殘寄人籬下討生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竄出來了,手把手教你怎麼給手下人謀一塊可以生存的地方,告訴你其實有些思路可以變一變,當不了山賊王,但可以當個鏢王嘛,四舍五入都差不多,還不用擔心又被官兵追著跑。
你說過你再不信他的,可你偏偏又信了。
他這次沒有騙你,你看著手底下人的生活越來越好,看著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安穩,他寄來的每一封信你都要翻來覆去地看上百八十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你都要在睡前再仔細地想一想,你老是夢見他端著碗坐在你茅屋的門檻上吃飯,筷子敲得碗沿叮當響直到某一天你突然醒悟,這他媽還不是喜歡什麼才是喜歡?你不是什麼大家閨秀,玩不來含蓄那一套,你覺得既然喜歡那就該跟提刀子砍人一樣直來直往,於是你打算告訴他,在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暗暗排練想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後,他告訴你。
他不喜歡你。
是啊,這世上又沒人規定說你愛他他就必須愛你,真這樣不就亂套了?你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喜歡你怎麼辦?
滿嘴粗話,連字都不認識多少,翻臉就要到處找刀子的你。
沒轍。
從那之後你告訴自己要死心,算了算了,天底下又不是沒有其他男人,再說又不一定要嫁人,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配不上就配不上唄,熄了心思拉倒。
想是這麼想,可你卻發現自己想他想得越來越嚴重,你不知道有時候比起愛錯更折磨的是愛而不得,你一邊繼續按照他的說法遷徙鏢局總部到海外,一邊安置那山城裡的人,等到某一天,你睜開眼,發現他就站在你眼前。
就像現在這樣,看著你瀕臨崩潰的樣子,沉默著。
書生伸出手,虛虛地落在王霸劇烈顫抖的肩上儘管沒有任何觸感,眼裡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近乎溫和的無奈
“王霸,”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看著我。”
“你喜歡他嗎?”他問。
王霸點頭。
“你能忘掉他嗎?”
搖頭。
“那你記不記得,當年在倉山,官兵第一次圍寨,你帶著最後幾個弟兄逃進深山老林,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的時候,你是怎麼跟我說的?”
王霸茫然地眨眨眼,塵封的記憶被撬開一道縫隙,那是什麼時候?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了...對,是黑風寨被滅之後,她帶著王五幾個殘兵敗將,像喪家之犬一樣躲在陰冷潮濕的山洞裡,又冷又餓,絕望得想死。
“你說,”書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他娘的,不就是個破寨子嗎?沒了就沒了!老娘還活著!隻要老娘還有一口氣,手裡還有這把刀,遲早有一天,老娘要重新站起來!讓那些狗官兵看看,王家沒有孬種!’”
王霸怔住了。
“那時的你,什麼都沒有,連明天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書生的目光緊緊鎖住她,“可你怕了嗎?躲在山洞裡哭鼻子了嗎?沒有!你王霸是沒有什麼女人味,但也從來不認命,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你不會像當年一樣,綁他上山寨?你不是經常自詡了解他麼?隻要生米煮成熟飯,你覺得他會怎麼選?你活了這麼些年,怎麼還越活越回去?你從來都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所以也彆指望用大家閨秀的法子,讓他點頭。”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力量:“你他娘的有什麼好怕的?!軟的不吃,就來硬的!下藥!偷襲!他敢走你就敢鑿船!放倒了捆起來,你愛怎麼樣怎麼樣!彆管他是誰,是當年那個窮書生還是大魏的靖王,都一樣!至於什麼鏢局,什麼靠著鏢局吃飯的人,你真以為鏢局垮了他們活不下去就是你的責任?你不是什麼心係天下的大人物!你隻是個山賊,一直都是!”
“我…”王霸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是啊,她有什麼好怕的?為什麼越是喜歡,就越要小心翼翼?她當年的那些脾氣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麼這幾年下來,經曆的越多,看過的越多,就反而越來越不像自己?
一股混雜著不甘、憤怒和被激起的、深埋在骨子裡的悍勇之氣,如同沉寂的火山,開始在她胸腔裡翻湧、複蘇,眼淚還在流,但那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委屈,裡麵摻雜了怒火,不服,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本能的反抗。
屬於她的力氣猛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狠勁,她不再看地上的幻影書生,猛地轉過身,雙手用力抓住沉重的門閂。
“哢嚓!”
門閂被狠狠拉開!
屋外帶著海腥味的、微涼的風瞬間灌了進來,吹散了屋內渾濁的空氣,也吹得她額前淩亂的碎發飛揚,刺眼的天光讓她不適地眯了眯眼。
她沒有立刻衝出去,而是背對著屋內,胸膛劇烈起伏著,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海風的鹹澀,帶著島上煙火的氣息,也帶著她自己胸腔裡重新燃燒起來的、滾燙的決絕
然後,她抬起手,一把扯掉了頭上那根彆扭的木簪,任由一頭烏黑的長發,如同當年在倉山時那般,狂野地披散下來,她挺直了脊背,儘管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葛布短褂,儘管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和狼狽,但一股剽悍、野性、仿佛從骨子裡掙脫出來的氣勢,如同出鞘的刀,驟然在她身上凝聚。
她沒有回頭再看那幻影一眼,隻是抬起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踩碎腳下所有怯懦的力道,一步,踏出了這間囚禁了她所有軟弱和幻想的屋子!
而在腳步聲遠去後,仍然留在原地的幻影抬頭看了看照亮自己的微弱天光,無聲地笑了笑,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然後就此消散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