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了麼?
意料之中,卻又仿佛等待了太久,顧懷平定遼國,終歸是要處置西夏,還有接走莫莫的...這是夏則心知肚明的事,隻是沒想到,他會親自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是遼國覆滅的餘威讓他再無顧忌?還是西夏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個值得提防的對象?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此乃天賜良機!”年輕將領並未察覺夏則瞬間的失神,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狠厲,“那顧懷如今是大魏實質上的無冕之皇,更是魏國擎天之柱!他孤身深入我西夏國境,護衛薄弱!隻要我們在興慶府...隻要安排得當!無論是‘意外’還是‘暴病’!隻要他死在這裡,魏國必然大亂!新帝年幼,根基不穩,北境、江南、朝堂,各方勢力必起紛爭!屆時我西夏便可趁勢而起,聯絡西域諸國、吐蕃殘部,甚至可與草原遼國殘部結盟!西涼、河套、乃至關中...未嘗不可圖之!這才是西夏真正的複國之路啊!複我大夏祖業榮光,就在今朝!”
殿內一片死寂,秘書郎們臉色煞白,驚恐地看著年輕將領,又偷偷望向夏則刺殺大魏靖王?還是在對方親臨藩屬國都的路上?他們聽到了這個消息,是不是一旦宰相大人點頭,他們就會被...
夏則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神都未曾波動一下,他看著年輕將領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那眼中跳躍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心中湧起的並非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絕望。
西夏的未來...難道真的要托付給這樣的年輕人麼?靠著一腔被失敗和屈辱扭曲的熱血,靠著對力量對比毫無概念的狂妄臆想?
他緩緩放下筆,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年輕將領激昂的話語戛然而止。
“未嘗不可圖之?”夏則的聲音響起,不高,“拓跋將軍,你告訴我,圖什麼?圖魏國百萬帶甲之士頃刻間踏平興慶府,將你我,將城內城外數十萬黨項男女老幼,儘數屠戮殆儘,雞犬不留?”
“圖西域那些牆頭草般的小國,一聽遼國滅亡,中原也大亂,立刻倒戈相向,爭先恐後地撲上來撕咬我西夏的屍體,以圖東進?”
“圖吐蕃那些散沙般的部落,會為一個連西京道遼國殘兵都打不過的西夏,去對抗一個剛剛踏平了上京龍庭、覆滅了龐然大遼的恐怖帝國?”
“還是圖草原上那些苟延殘喘的遼國敗犬,會真心實意與一個自身難保、又曾助魏攻遼的西夏‘結盟’?”
每一個反問,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年輕將領的心頭,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中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澆滅,隻剩下錯愕與茫然。
顧懷死了,大魏確實會亂,天下鼎定的態勢也會變得撲朔迷離,但大魏的憤怒,西夏...真的承受得起麼?
“宰相大人...我...”他想辯解,卻發現任何言語在夏則冰冷的現實麵前都顯得蒼白可笑。
“你以為魏國是草原上那些酋長死了就一哄而散的部落,顧懷死了,他麾下那支滅了遼國、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北境虎狼之師,就會群龍無首;他一手建立的幕府體係,會瞬間崩塌;他留在汴京、北平的那些心腹,也會坐視不管,”夏則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徹骨的寒意,“拓跋將軍,你告訴我,就算我們能僥幸得手,殺了顧懷,下一刻,你猜西夏會迎來什麼?”
夏則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魏國西涼邊軍傾巢而出的複仇怒火!是北境那些剛剛踏平上京、殺紅了眼的百戰精銳星夜西征!他們會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將興慶府,將整個西夏,從輿圖上徹底抹去!你信不信,到時候,魏軍會用我們黨項人的頭顱,在賀蘭山下壘起一座比遼國人當年更高的京觀?用我們的血,染紅整條黃河?”
年輕將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夏則描繪的場景,血腥、殘酷,卻又無比真實,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複舊疆?重現榮光?”夏則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譏誚,“靠什麼?靠我們現在連遼國西京道殘兵都打不過的軍隊?靠我們府庫裡連前線將士冬衣都快發不出的積蓄?還是靠你那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熱血?”
夏則看著他,看著這個代表著西夏未來的年輕將領眼中那被現實擊碎的狂熱和茫然,心中那沉鬱的悲涼更甚,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拓跋野,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遠處賀蘭山沉默的雪頂,聲音疲憊得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
“記住,複國不易,守國更難,活著,才有以後,西夏的未來...終究要靠你們這些人撐著,想想,還真是...讓人絕望。”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聲音飄忽,卻又異常清晰:
“也許西夏的未來,不在於刀尖上跳舞,不在於火中取栗,而在於...找準自己的位置,一個對大魏有用的位置,一個能讓黨項血脈延續下去,讓這片土地上的人,不必再經曆你父輩那般煉獄的位置。”
年輕將領怔怔地看著夏則,咀嚼著這番話,臉上的茫然漸漸被一種更深的困惑和震動取代,他隱約明白了夏則話語中那沉重無比的意味,卻又覺得難以接受。
“宰相大人,難道我們就隻能...永遠仰人鼻息?”他的聲音帶著不甘。
“永遠?”夏則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這世上,哪有什麼永遠?王朝更迭,部族興衰,本就是天道循環,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讓這個過程...慢一些,平穩一些,少流些血。”
他揮了揮手,像是拂去空氣中不存在的塵埃,也像是拂去了年輕將領那不切實際的妄想:“傳令下去,大魏靖王駕臨,乃我西夏無上榮光,著禮部即刻籌備迎駕儀典,務必隆重周全,彰顯藩屬之恭謹,城中道路灑掃清淨,館驛務必備齊一應所需,不得有絲毫怠慢,另,著兵部約束各部,自此刻起,興慶府方圓五十裡內,無令不得擅動刀兵。”
年輕將領渾身一震,看著夏則重新拿起筆,伏案批閱奏折的側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卻又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帶著滿心的震撼與迷茫,轉身退出了大殿。
殿門合攏,隔絕了外麵的風沙聲,夏則手中的筆懸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案頭那滴墨痕,已徹底乾涸凝固。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墨味的冰冷空氣,胸腔裡,那顆為複國燃燒了十八年的心,在做出最終抉擇的這一刻,竟感到一種奇異的、近乎虛脫的平靜。
罷了。
該來的,總會來;該還的,總要還。
他將桌案上的奏折放到一邊,拿起一張空白的宣紙,沉默許久之後,他提起筆,蘸滿了墨,然後在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幾個字。
《河西歸化疏》。
直到動筆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推演了那麼多次,所以寫起來,才會如此水到渠成這是他為西夏謀劃的最後一條生路,一個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時間才能完成的、緩慢融合的藍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寫完了,放下筆的瞬間,他感覺到一種已經很多年未曾出現過的輕鬆感覺,甚至比複國成功時更強烈,恍惚間,他彷佛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就春風得意,馬蹄踏長街的狀元郎。
很多人在看著他,喜歡拉著他喝酒的陛下,愛他才乾又痛恨他浮躁性子的宰相,幾個衙門裡偶爾小聚的同僚,伺候了他許多年的老仆...啊,還有那個錯過的女子,那個站在街旁,看著狀元郎拍手叫好的女子。
他笑了笑,拿起那張宣紙,然後輕輕打開抽屜,放進去,鎖好,動作輕柔,如同封存一個沉重的秘密。
“我該走的路。”
“終於走完了。”
......
夏則,字文約,靈州著姓。祖弼,夏崇宗朝參知政事;父嵬名諒,仁宗朝翰林學士承旨。則少穎悟,通經史,工辭章。仁宗乾祐二十一年,廷試擢進士第一,授秘書省校書郎,未幾遷中書舍人。時國勢寖微,北鄰契丹進逼,則屢上疏言整軍備、聯魏製遼之策,多見嘉納,然積弊已深,終難振拔。
天慶十二年,遼主以夏主拒貢為名,發上京、中京精騎二十萬,會西京兵,大舉入寇。夏師屢挫,都城中興府危殆。則奉詔督糧肅州,未返而驚變驟至:遼將耶律洪破賀蘭山隘,中興府陷。宮室焚蕩,宗室屠戮幾儘。則聞訊南望慟哭,截發立誓:“不複故國,魂魄無歸!”遂隱姓埋名,混跡流民,潛渡黃河,遁入魏境。
初匿秦州,傭書為生。後輾轉關中、河南,凡十八載。其間櫛風沐雨,嘗凍餒瀕死;更名易容,避追索如鬼魅。然其誌愈堅,陰結黨項遺民、失意貴胄於隴右、河西。或假商旅,輸財貨以聚眾;或托佛事,借寺觀傳密信。每至寒食、重陽,則設虛位遙祭故國,涕泣陳說複國大義,聞者莫不感憤。嘗謂心腹曰:“夏祚未絕,豈在疆土?在人心不死!今忍辱含垢,正待天時。”
後魏遼交兵,河北鼎沸。則察知魏欲掣遼西顧,乃決意乘隙舉事。天祐元年,密召舊部會於鳴沙。時黨項部眾凋零,人心疑懼。則登高疾呼:“賀蘭雪未消,黃河水長流!契丹主力東困,河西空虛,此天賜複我山河之時!豈效圈羊待宰乎?”遂焚香告天,以複國大將軍印授驍將李新,自總籌謀。義旗初舉,應者數千,旬月間連破遼戍堡七處,西涼震動。
然遼西京留守司急調精銳反撲,夏軍力弱,困守鳴沙。則星夜奔襲六百裡,親赴魏蘭州軍司,說守將曰:“遼,魏夏共仇也!夏據河西,可斷遼右臂,為魏永固西陲。今夏人浴血,獨抗豺狼,魏忍坐視乎?”魏將感其誠,飛奏汴京。時魏亦需西線呼應,遂默許邊軍助戰,輸兵甲糧秣。得魏援,夏軍複振,苦戰半載,終克故都興慶府。
時國複,則率百官祭告太廟,奉女帝繼位。自領中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總攬國政。然新夏初立,百廢待興,強鄰環伺。為存社稷,則親赴魏境,簽《涼州盟約》。約內載:夏主稱臣,奉魏正朔;歲貢良馬三千匹、青鹽十萬石、沙金千斤;割鳴沙銅礦於魏;許魏置河西都護府於興慶府側,駐軍兩萬,有“協防”、“督政”之權。約成,黨項貴種多切齒,謂則“賣國求存”。則歎曰:“無實之虛名,何如萬民之喘息?臥薪嘗膽,其在此乎!”
歸國後,則力行新政。汰冗官,省浮費,勸農桑,興水利。身著粗葛,餐無兼味,府庫所入儘輸軍前、賑黎庶。又建蕃學,譯漢籍,導耕織之法。然國小力微,西京道遼軍殘部屢犯邊,夏師數北征皆無功,反賴魏駐軍苦撐。朝野詬病日甚,譏其“內政徒勞,武功儘廢”。
及魏滅遼,混一北疆,威加海內。河西都護府權柄日重,魏商賈幾控夏國市易。天祐四年冬,魏主巡邊涼州,夏廷震怖。則知時移世易,乃閉門三日,草《河西歸化疏》密呈女帝。疏曰:“...昔借魏力存國,實飲鴆止渴。今中原始平,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強抗則賀蘭流血,宗廟再焚;順歸可存祀續脈,漸融華風...當去國號,內附為州,以全百萬生靈。”女帝含淚用璽。
則遂持疏謁魏使,請罷西夏國號,去帝製,求置河西道,永為魏藩。魏廷嘉其識時,詔許:去“夏”國名,改“西涼路”;夏主降封“涼國公”,世鎮河西;則授銀青光祿大夫、河西道安撫使,仍理民政。詔下,黨項舊臣慟哭祖廟者數百,斥則為“國賊”。則默然受之,唯促行歸化條令。
龍興(魏年號)十一年春,則感風寒,竟一病不起。臨終召弟子曰:“吾十八載奔波,複一虛名;又數載經營,毀此虛名。非反複也,求活路耳!後世論我,或譽或毀,皆可。但言靈州夏則,未負河西蒼生足矣...”言訖而逝,年六十三。訃聞,魏帝遣使祭,諡“文襄”。然河西父老私諡“哀忠公”,至今祠祭不絕。
史臣曰:夏則一生,裂乎兩端!昔以亡國孤臣,收遺燼於絕地,十八載矢誌,終使宗廟重光,此功烈也,足耀賀蘭!然主政後,外托強援而自削爪牙,簽城下之盟,啟駐軍之釁;及至獻土歸化,雖存生民,實亡其國。昔者借魏力複國,終賴魏力亡國,豈非謀國之大謬乎?然觀遼亡後,契丹王族幾無遺類,而河西晏然,黨項之祀得綿延至今。則之委曲求全,使百萬眾免蹈契丹覆轍,其功過是非,誠難遽論。諺雲“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其守約之謂歟?然以一己之智,承累世之重,欲於虎狼間覓螻蟻生路,終不免聲名狼藉,亦見小邦末世之悲也!《西夏書事,卷一百七·臣僚三·夏則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