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遠行(二十四)_大魏風華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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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七章 遠行(二十四)(1 / 2)

西夏宮城的宮城深處,被精心打理過卻也難掩冬日蕭索的禦花園內,炭盆燒得不算旺,空氣裡彌漫著乾燥的木炭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西北特有的、帶著塵土味的清冷氣息。

幾株特意移栽、卻顯然水土不服的江南梅樹,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倔強地掛著幾朵將開未開的花苞,顏色寡淡,遠不及記憶裡江南小院牆角那一株開得恣意濃烈,假山石堆疊得勉強有了些意趣,池水早已結了一層薄冰,映著灰蒙蒙的天空,更顯空曠寂寥。

莫莫,或者說,西夏名義上的女帝李繼璃,就坐在池畔一方冰冷的石凳上。

她穿著厚重的宮裝,素黑的底色襯著金線勾勒的簡約紋路,這是西夏女帝的常服,然而那過於寬大的袖口,依然被她習慣性地攥在微涼的手心裡,無意識地撚著,仿佛這樣就能找回一點當初那身窄小侍女服的熟悉觸感,她微微佝僂著背,不像個端坐龍椅的君主,倒更像是在山野間趕路累了,尋塊石頭歇腳的小丫頭,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光禿禿的地麵上,那裡有幾隻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螞蟻,正艱難地拖著一粒比它們身體還大的、不知名的草籽殘骸,在凍得硬邦邦的泥土縫隙裡,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路線,固執地移動著。

腳步聲打破了這近乎凝滯的寂靜。沉穩,規律,帶著一種屬於讀書人的從容,卻又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清晰,仿佛能踩碎這冬日的冷硬。

夏則來了。

他沒有穿宰相的官服,隻是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衫,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棉袍,在這金碧輝煌的宮苑裡,顯得格格不入的簡樸,他的鬢角那縷白發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更加刺眼,如同歲月刻下的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那雙眼睛裡沉澱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幽深。

他沒有行禮,隻是走到了石桌的另一邊,在莫莫對麵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動作很輕,沒有驚擾那幾隻搬運食物的螞蟻。

“陛下。”他開口。

莫莫沒有抬頭,目光依舊追隨著那幾隻螞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幾乎被風聲蓋過。

又是一陣沉默,隻有風聲嗚咽,枯枝偶爾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輕響。

夏則的目光落在莫莫撚著袖口的手上,那微微發白的指節暴露了她並非表麵看上去那般平靜,他微不可見地歎息了一聲:

“他快到了。”

這一次,莫莫撚著袖口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終於抬起頭,看向夏則,那張臉比起當初在江南、在汴京時,褪去了不少微黑的痕跡,顯出幾分白皙,眉眼也長開了一些,柳葉般的眼睛依舊清澈,隻是裡麵盛著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依賴或茫然,而是沉澱了許多複雜的、連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情緒,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訝,沒有慌亂,甚至沒有太多波瀾。

“我知道。”她說,聲音不高,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了然於胸、等待許久的事實。

夏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預想過莫莫的反應,或許是喜悅,或許是抗拒,甚至是茫然,卻唯獨沒有料到是這樣一種近乎淡漠的“知道”。

他看著莫莫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清澈的湖水裡找到一絲漣漪,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著用詞:

“陛下應該看過軍報,遼國...被滅了,他這次來,是要接你回去的。”

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歇了一瞬,禦花園裡死寂一片,連那幾隻螞蟻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停滯了搬運的動作。

莫莫的視線從夏則臉上移開,重新落回地麵,落在那幾隻小小的螞蟻身上,她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淡,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了然的自嘲,又或是某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我也知道。”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夏則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微垂的眼瞼,看著她依舊帶著點稚氣、卻已初具君主輪廓的側臉,看著她撚著袖口的手,十八年的籌謀,半生的執念,燃燒自己才換來的複國星火,甚至於剛才一路上所想的那些未來,那些深沉的話,都在這個女子平靜的“知道”麵前,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重量,變得搖搖欲墜。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從未真正了解過眼前這個被他親手推上神壇,又或者說,被他親手拖入命運漩渦的女孩。

她不是他棋盤上那顆被動挪移的棋子。

她一直,都“知道”。

“陛下...”夏則的聲音低沉下去,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平靜,打破這種結局即將到來的不安感,也試圖重新找回君臣之間應有的距離,然而,他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莫莫打斷了。

莫莫抬起頭,再次看向夏則,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掠過,而是直直地、平靜地迎上了夏則那雙深邃複雜的眼睛。

“你知道我會怎麼選,對麼?”她輕輕地說,語氣沒有起伏,“當年留下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會來接我,而我也會走。”

夏則沉默片刻,無聲地笑了一下:“臣以為陛下多少會猶豫一下。”

“我叫莫莫,”她認真回應,“顧懷撿到我的時候,我叫莫莫,以前叫什麼,記不清了,也不重要,在這裡,”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蕭瑟的宮苑,“他們叫我陛下,你也叫我陛下,可我知道,我不是。”

夏則靜靜地看著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開始。”

平靜麵孔下無聲的驚瀾湧上了夏則的心頭,他所有的預想,所有的準備,都在這一刻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徹底擊碎她知道了!她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流落在外的西夏公主李繼璃!她知道自己腿上那塊被他說成是火焚皇宮留下的痕跡,或許真的隻是顧懷帶她走山路時摔進溝裡留下的疤!她知道自己身上沒有那塊刻著“璃”字的玉佩!她知道自己不識字,本能地抗拒那些拗口的西夏宮廷禮儀...

她什麼都知道!

巨大的錯愕情緒和一種掉進自己挖好的坑裡的狼狽感,瞬間攫住了夏則,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他賴以支撐複國信念的“天命所歸”,在這個女孩清澈見底的目光下,變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了一團浸透冰水的棉絮,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

莫莫看著夏則臉上瞬間變幻的表情,看著那雙總是運籌帷幄、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為“失措”的情緒,她沒有得意,也沒有憤怒,隻是微微歪了歪頭,那神情,依稀還有幾分當初在山林裡聽顧懷講那些奇奇怪怪故事時的懵懂。

“很奇怪嗎?”她問,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今天要不要給後院的雞多喂一把穀殼,“顧懷總說我呆,說我笨,記性差,很多事想不明白,可有些事,不用想也知道的。”

她低下頭,手指地摳著石桌邊緣一道細微的裂縫,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

“那天我醒過來,你找到我,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走失很久的人,更像是在看...嗯...”她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看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失而複得,但又有點不一樣,顧懷撿到我的時候,眼神不是那樣的,他是...嗯...有點煩,又有點沒辦法的樣子。”

“後來,你跟我講西夏,講皇宮的大火,講我‘應該’是誰,你說的那些,很遙遠,像顧懷有時候喝醉了,跟我講的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一樣,故事裡的公主,住在金閃閃的宮殿裡,穿像雲彩一樣滑的裙子,有很多人跪著伺候,可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攤開自己的手,掌心朝上,那上麵還殘留著一點薄繭的痕跡,雖然比起山林流浪時已經淡了許多,“我的手上有繭子,是鑽林子、打水、撿柴火磨出來的,我看見漂亮的綢緞,第一反應是摸一摸它有多滑,能值多少錢,夠不夠顧懷請人吃頓飯,或者...給我買盒胭脂。”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臉色蒼白、眼神劇烈波動的夏則,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構築的層層外殼,直達他靈魂深處最不堪重負的角落。

“我不是李繼璃,”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我隻是莫莫,一個被顧懷從路邊撿回去,跟著他鑽林子、躲叛軍、淋雨趕路的小侍女。”

如果說當初顧懷在那座軍營裡,和夏則說,他把他自己也騙過去了,隻能讓夏則無所謂地笑笑,那麼這一刻莫莫的這些話,便能讓這個為了複國付出和拋棄了一切的讀書人,撕開所有的偽裝,直麵這幾年以來一直掩蓋過去的事實。

嗬...終究隻能騙得過自己麼?

很難形容這一刻夏則的感覺,他曾經愚弄過那麼多人,他幾乎以一人之力讓西夏的國祚重現在了這片土地,然而在過去的幾年裡,他看著那個坐在宮殿中的女孩子,不停地跟自己說,她就是西夏的女帝不對,她必須是西夏的女帝,隻有這樣,彷佛才能讓西夏的皇室仍有血脈存留於世,才能讓複國變得有些許意義。

可她原來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知道夏則為什麼會帶她回來,因為她和魏國那位坐斷北境的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知道她自己根本不是什麼西夏的亡國公主,隻是看著溫和地教她讀書寫字,治政識人的夏則,心軟地沒有揭穿這個事實。

直到現在,時候到了,她就那麼簡單地、平靜地說,她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

她給出了結論:“我隻是一個被顧懷從路邊撿回去的小丫頭,他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帶我躲雨,給我講那些彆人聽不懂的故事,他給我起了名字,叫莫莫,他來接我了,所以從今以後,你不用再叫我陛下了。”

“不用再叫陛下了?”夏則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裡充滿了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擊垮的疲憊,他耗儘一生心力,賭上一切,甚至不惜將無辜者拖入漩渦才實現的“複國大業”,在她口中,竟比不上那個叫顧懷的男人隨意給她起的一個名字,比不上那些鑽林子、躲雨的狼狽經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迸發出近乎失控的情緒,那不再是屬於宰相的沉穩,而是屬於一個信念崩塌者的絕望掙紮:“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不是李繼璃?那你坐在這裡做什麼?!穿著這身衣服做什麼?!看著那些黨項遺民對著你跪拜、把你當成他們最後的希望時,你在想什麼?!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跟我回來?!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禦花園裡回蕩,帶著種從未有過的歇斯底裡的質問,驚飛了遠處枯樹上幾隻昏鴉,撲棱棱地飛向更灰暗的天空,風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

麵對夏則失控的質問,莫莫並沒有被嚇到,她隻是微微縮了縮脖子,像是被風吹得有點冷,然後,她慢慢地將攥在手裡的寬大袖口攏得更緊了些,仿佛想從那冰冷的絲綢裡汲取一點暖意,她的眼神甚至比剛才更平靜了,像一汪深潭,映著夏則的麵容,卻不起波瀾。

“因為,”她開口,聲音很輕,卻奇異地穿透了風聲,“你帶我走的時候,沒有綁著我,”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你跟我說,跟我走,去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多人需要我,那裡...可能會很難,但你會教我,你說話的語氣不像壞人。”

夏則愣住了,他預想過無數種答案恐懼、貪婪、無知,甚至是她內心深處可能存在的、對權力的隱秘渴望,他唯獨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簡單到近乎荒謬的理由:沒有綁著她,說話不像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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