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莫莫低下頭,“那時候...顧懷很忙,他在北境,要做很多大事,打仗,當官,跟那些很大很大的人物說話,他要去更多更遠的地方,很危險的地方,李明珠...她那麼好看,那麼厲害,懂很多我不懂的東西,能幫他做很多事,我...我隻是個小侍女。”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柳葉眼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名為“自卑”的情緒,混雜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委屈:“我隻會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等他回家,他走的時候,我連一句‘小心點’都不敢多說,怕耽誤他的時間,他在外麵遇到那麼多事,那麼多厲害的人,我什麼都不知道,也幫不上忙,我...我好像隻會給他添麻煩,”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湧上來的酸澀壓下去,“跟你來這裡,我想著,也許...也許我能學會一點彆的?學認更多的字,學看那些奏折上寫的是什麼,學...學怎麼當一個不那麼笨的人,也許等我學會了,等我變得好一點了,顧懷再來接我的時候,我就不會...不會那麼沒用了?”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用詞也簡單得近乎幼稚,卻讓夏則愣住,那種在他身上很罕見的失控慢慢褪去,轉而變成了一種蕭索與平靜。
她留下來,不是為了什麼公主的榮耀,不是為了複國的宏願,更不是為了權力,她留下來,忍受著宮廷的陌生與束縛,笨拙地學著那些對她而言艱深晦澀的東西,僅僅是因為...她想讓自己變得“有用”一點,想讓自己...能配得上那個越走越遠、光芒萬丈的顧懷。
這個理由,比夏則所有的權謀算計、所有的家國大義,都更讓他感到震撼,也...更讓他無地自容。
為什麼會這樣?
為了複國,他不是什麼都可以做麼?其實當年他就很清楚,莫莫不可能是那個他養大的公主,不是麼?
為什麼會這麼無力和憤怒,甚至自我厭倦?是因為莫莫的眼神乾淨透明得似乎沒有任何雜質,讓倒映出來的自己那麼醜陋;還是因為這幾年靜靜地看著她笨拙地學著怎麼當一個女帝,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是自己養大的那個小女孩?
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而自己卻騙了她,她也知道自己騙了她,卻從沒有提起過。
巨大的沉默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風依舊在嗚咽,枯枝在搖晃,但禦花園裡的一切聲音仿佛都遠去了,夏則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雕,僵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維持著剛才質問的姿態,眼神卻徹底渙散了。
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質問、所有關於複國大業的沉重,在莫莫這番簡單直白甚至帶著點傻氣的剖白麵前,都顯得那麼...可笑,那麼不堪一擊。
他耗儘半生,燃燒自己,將無數人卷入漩渦,追求的“複國”,在這個女孩純粹而卑微的願望麵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時間仿佛凝固了,莫莫也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坐著,看著眼前這個教了她很多東西,像是先生也像是父親的男人,她不懂他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不懂他發現到頭來是自欺欺人的巨大痛苦,她隻是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像她第一次看到顧懷在山裡累極了,倒在樹下睡著時的模樣很累,很孤獨,好像被什麼東西壓垮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夏則終於有了動作。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手,不是去整理衣冠,也不是去擦拭什麼,而是用那隻曾寫下無數錦繡文章、也曾簽署過無數冷酷命令的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一個為了複國可以把自己變成魔鬼的男人,一個背負著千萬亡魂執念行走於世間的幽靈,一個親手將無辜者推上祭壇的操盤手...在這一刻,捂著臉,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在寒風中無聲地顫抖。
莫莫靜靜地看著他,她沒有驚慌,也沒有試圖去安慰,她隻是看著,清澈的眼底映著夏則佝僂顫抖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她不懂他複雜的痛苦根源,但她能感受到那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就像她曾經在無數流民臉上看到過的那樣,隻是夏則的更深,更沉,被壓抑了太久太久。
許久,許久,夏則捂著臉的手才緩緩放下,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淚痕,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結了薄冰的池塘,仿佛靈魂已經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
“我原本是想來勸你留下。”
“我知道。”莫莫說。
“我覺得幾年的時間足夠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產生間隙了,也許隻需要一場爭吵,幾句氣話,或者...這裡無數人的跪拜、這身沉重的宮裝帶來的虛榮,就能讓你動搖,讓你覺得,留在這個位置,被稱作‘陛下’,被無數人仰望,似乎...也不錯?也許你會忘記那個叫顧懷的男人,忘記那些鑽林子躲雨的日子,安心地做西夏的女帝,這樣,西夏的國祚至少還能延續幾年,黨項人的旗幟就不會倒,我...我也許就能騙自己騙得更久一點。”
莫莫想了想:“應該不會我和他以前也吵過很多架。”
“吵過...很多架?”他重複著,聲音乾澀。
“嗯,”莫莫點點頭,眼神飄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在山裡的時候,他嫌我找的柴火太濕,點不著火,會生氣地凶我,說晚上要凍死了,我就不說話,把濕柴抱得遠遠的,再去林子裡找,找到乾的回來,他就不生氣了,還會把烤熱的餅分我一大半,”她頓了頓,“還有一次,在江南那個小城,他想把最後一點錢拿去請人喝酒,說是要打聽消息,我不同意,把錢罐子藏起來了。他找不到,氣得在屋裡轉圈,說我不懂事,耽誤他大事。我就坐在門檻上守著罐子,不讓他搶,後來他蹲下來跟我說,那錢很重要,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在城裡留下來,我就把罐子給他了,他拿著錢出門,走到巷子口又跑回來,塞給我一塊剛買的、還熱乎的桂花糕。”
她的敘述平鋪直敘,沒有任何修飾,卻勾勒出那些平凡瑣碎卻又無比真實的畫麵,那些爭吵,不是怨恨的累積,而是兩個在亂世中相依為命的靈魂,在磕磕絆絆中尋找彼此邊界、確認彼此在乎的方式。
“後來他走了,”莫莫的聲音低了下去,“去北境,去打仗,去京城...每次走,我都怕,怕他回不來,怕他遇到危險,怕他在外麵遇到更好的人,然後就忘了家裡有個人在等他,每次他寫信回來,都喜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說打了勝仗,升了官,認識了好多人...從來不提難處,不提危險,可我知道,打仗怎麼會不難?當官怎麼會不險?他是在哄我,怕我擔心。”
她抬起頭:“所以跟你來這裡,雖然很難,要學很多看不懂的東西,要穿這麼重的衣服,要聽很多人說很多聽不懂的話,可我覺得,至少...至少我能做點事,我能坐在這裡,那些人就不會亂,你教我認字,教我批奏折,雖然我還是很笨,學得很慢,可我知道,我批過的字,蓋過的印,能讓肅州、甘州的人知道,上麵還有人管著他們,讓他們...嗯...不敢太欺負老百姓?”
夏則沉默地聽著,眼神裡沒有了往日的幽深算計,隻剩下一種被徹底衝刷過的、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絲久違的、屬於“人”的脆弱。
風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卷起幾片枯葉,又頹然落下,巨大的沉默如同實質,沉沉地壓了下來,比這冬日的寒意更刺骨。禦花園裡的一切聲響似乎都消失了,連遠處宮牆內的喧囂也被隔絕,隻剩下心跳聲在各自的胸腔裡沉悶地鼓噪。
夏則看著她,無聲地笑了笑。
“我的確一直在利用你,”他說,“從一開始就是,從我在京城的街頭看到你,發現你可能...不,是希望你可能是那個人開始,我就在利用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誰,我隻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身份,一個能讓那些散落各處的黨項人重新跪下來的理由,一個能撬動魏國,讓顧懷不得不幫我的籌碼。”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像開了閘的洪水,將那些陰暗的、不堪的算計傾瀉而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心頭的重壓:“我騙了你,騙了所有人,我編造了足夠證明你身份謊言,我甚至...我甚至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你就是李繼璃,隻有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把你推上這個位置,隻有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肮臟事,都是為了‘複國’,為了‘正統’,為了那些早就化成灰的亡魂。”
“我帶你回來,不是要教你什麼,不是要給你什麼前程,我是要利用你,利用你這個和顧懷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小侍女,去綁住他,去要挾他!去逼他為西夏輸血,去讓他投鼠忌器,西夏能立國,不是因為什麼天命,是因為顧懷當時需要我們在西線拖住遼人,是因為他...他默許了,他容忍了!他為了你,容忍了我這個騙子,容忍了這個建立在謊言上的國家!”
“至於現在,遼國滅了,他成了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的人,他不需要西夏了,他隻需要你,”夏則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疲憊和自嘲,“他來了,來接你了,我這個騙子...這個竊國者...這場用謊言編織的夢,也該醒了。”
“對不起,”他說,“真的...對不起,莫莫。”
他頹然地靠向冰冷的假山石,閉上了眼睛,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寒風卷起他青衫的下擺,獵獵作響,襯得他單薄的身影更加蕭索。
莫莫靜靜地聽著夏則那近乎瘋狂的坦白,那些陰暗的算計,那些刻意的欺騙,那些赤裸裸的利用...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向她的心湖。
然而,出乎意料地,湖麵沒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沒有太大的漣漪,她隻是微微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男人,看著他緊閉雙眼下劇烈顫抖的睫毛,看著他鬢角那縷刺眼的白發在風中無助地飄動。
顧懷總說她呆,說她笨,想事情慢,但有時候,最簡單的心,反而能穿透最複雜的迷霧,看到最本質的東西。
她沒有憤怒於被利用,沒有被欺騙的傷心欲絕,她隻是從夏則那歇斯底裡的坦白裡,從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絕望裡,感受到了一種...很熟悉的東西。
就像...就像當初她在死人堆旁,抱著那根能刺破手的棍子時,那種鋪天蓋地、將她淹沒的恐懼和冰冷,隻是夏則的更大,更深,藏得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是什麼感覺,隻能用“複國”這塊沉重的石頭死死壓住。
冰麵的寒氣似乎透過石凳沁了上來,莫莫微微縮了縮肩膀,這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並沒有想象中的輕鬆,反而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
夏則眼裡的悲涼,她看得懂,像當初顧懷在山洞裡發高燒,昏迷前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不甘和...認命,他一定很痛苦吧?為了那個“她”,為了西夏,他好像把自己整個人都燒進去了,像她以前在灶膛裡添柴火,燒到最後隻剩灰燼。
她留在這裡,其實跟那個“公主”身份沒什麼關係,一開始,是害怕害怕什麼呢?害怕那群把她從京城帶走的人?好像也不是,他們對她很好,比很多地方的下人還好;害怕這個陌生的皇宮?有點,但習慣了也就那樣,地方大,人少,挺空的。
更多的害怕,是怕回去,怕看到顧懷身邊...站著彆人,李明珠,那個在蘇州時就漂亮得不像話,像畫裡走出來的人,她說話溫溫柔柔的,看顧懷的眼神會發光...莫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會生火做飯,會縫補衣服,會擦桌子掃地,會喂雞撿蛋,可李明珠的手會彈琴,會寫字,會管著好大好大的生意,會站在顧懷身邊,和他一起看那些她看不懂的天下。
顧懷總說她很重要,她知道,顧懷從來沒騙過她,在山裡快餓死的時候,顧懷會把最後一口吃的塞給她;在土匪窩裡,顧懷會擋在她前麵;在蘇州的小樓裡,顧懷會記得給她買胭脂...可是,重要和“喜歡”,好像不一樣,顧懷對李明珠說“喜歡”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空空的,涼涼的。
夏則把她帶到這裡,告訴她她是公主,要當女帝,她其實不信的,小腿上的疤怎麼來的,她記得清清楚楚,但夏則看她的眼神,像顧懷當初給她半塊餅時的眼神,帶著一種她說不清的...善意和期望,很累,學那些拗口的詞,穿那些束手束腳的衣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聽下麵的人說好多好多她聽不懂的話,但留在這裡,好像...就不用立刻回去麵對了。
顧懷很忙,要打仗,要當大官,要管天下,她幫不上忙,隻能在家裡等他,等久了,就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隻會拖後腿?像那次在山上,要不是她走得慢,顧懷就不會摔斷腿,在這裡,雖然笨,雖然學得慢,但這些人好像真的需要她坐在這裡,那些跪在路邊叫她公主的老人,眼神裡的光,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能做點有用的事?哪怕隻是當個擺在台麵上的泥菩薩。
顧懷當初來定州的時候,她是想跟他走的,真的想,可是看到那些老人們的模樣,聽到那些將軍們說著西夏快撐不下去了的話...她邁不開腳,顧懷生氣了,她知道,他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像那次在蘇州,他沒帶她去京城,她躲在被子裡生悶氣一樣,隻是這次,生氣的人變成了顧懷。
後來偶爾寫來的信,上麵都說著他最近過得怎麼樣,她經常想,還要多久才能回去呢?翹家鬨完脾氣之後,並沒有覺得解氣,反而隻會越發地想他。
而現在,他來接她了。
所以,過去的一切,好像都無所謂了。
她看著夏則,痛苦的夏則,疲憊的夏則,輕輕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歉意。
“沒關係。”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