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的影子在長街上拖得很長,像某種擇人而噬的巨獸,顧懷悶頭走著,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莫莫那張沒什麼表情的小臉。
“辣子?辣子?”他低聲嘟囔著,腳步不自覺地就往左拐,“放個屁的辣子!這年頭哪兒來的辣椒?花椒還是茱萸?放再多能辣到哪兒去?”
他像是在跟自己賭氣,又像是在遵循一個指令一個來自那個他剛剛被氣得七竅生煙的人發出的、關於晚飯的指令,就像過去那些年一樣,莫莫從廚房探出頭來說今晚吃麵,顧懷就老老實實去搬板凳沒有一點話語權。
這讓他更憋屈了。
按道理說,能在宮門附近開店,怎麼也得是個有背景的人才對,然而顧懷剛剛走到這裡,就發現這條街比他想象中更窄,也更喧囂,黃土夯實的路麵被踩得坑坑窪窪,兩邊擠滿了賣羊雜碎、胡餅、粗陶器皿的攤子,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牛羊的膻氣汗味混在一起,撲麵而來,這景象讓他愣了愣,心想西夏看來是真的窮得過分了,連這種影響臉麵的事情都不管,這人間煙火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了菜市場,哪兒有半分宮牆附近該有的肅靜模樣。
“宮門左邊有家牛肉麵你記得讓店家多放點辣子。”
莫莫那沒什麼起伏的聲音還在耳朵裡打轉。
顧懷磨著後槽牙,愧疚和心裡那股邪火還是壓不下去,燒得他喉嚨發乾媽的,轟人轟得乾脆利落,臨了還惦記著少爺我吃不吃晚飯?這算哪門子道理?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少爺我缺你這口麵?他憤憤地想,腳步卻像被什麼東西牽著,不由自主地在人堆裡擠,眼神掃過那些油膩的招牌。
“一碗麵!多加辣子!”他猛地停在那間掛著油膩布幡的簡陋麵鋪前,幾乎是砸進去這句話,聲音硬邦邦的,震得案板上的麵粉都顫了顫,掌勺的老板是個憨厚的老實人,被這煞氣騰騰的客人唬了一跳,縮了縮脖子,忙不迭地應了聲,趕緊往鍋裡下麵。
王五和魏老三縮在角落一張油膩膩的小桌旁,大氣不敢出,王五偷偷拿胳膊肘捅了捅魏老三,壓低嗓子:“少爺就在這兒吃晚飯?也太埋汰了,你上去勸勸。”
魏老三連忙搖頭:“王爺正在氣頭上,我不敢,還是五哥你去比較好。”
“嘿我說你這濃眉大眼的現在怎麼也學會這一套了?”王五橫眉立目,“讓你去你就去唄,少爺還能吃了你不成?”
魏老三頭都快搖成撥浪鼓了如今王爺離登基幾乎就隻差一步,以後王爺是啥?真龍天子啊!他魏老三當兵之前就是在鄉下種田打獵的,彆看這幾年跟著顧懷東征西討見過大世麵,和顧懷相處也越發自然隨意,可一想到王爺以後是要做皇帝的人...他就感覺有些腿肚子發軟。
“嘀咕什麼?”顧懷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竊竊私語,“過來吃麵!”
得,這下真不用勸,連自己都跑不掉了。
麵很快端了上來,粗瓷大碗,湯色渾濁,上麵飄著幾片薄得透光的牛肉,幾根蔫巴巴的青菜,至於“辣子”,是一小勺顏色深紅、看著就嗆人的粉末,大概是某種本地特產的、磨碎的乾椒或辛辣根莖。
顧懷盯著那碗麵,又看看那勺紅粉,像在審視什麼仇敵,他拿起筷子,粗暴地攪了攪,把那勺紅粉徹底攪進湯裡,然後夾起一大筷子麵條,帶著一股子狠勁塞進嘴裡。
“嘶!”
一股極其霸道、直衝天靈蓋的辛辣瞬間在口腔裡炸開這辣味和辣椒不同,帶著點生澀的植物根莖的衝勁兒,蠻橫地灼燒著舌頭和喉嚨,嗆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
“咳咳咳...媽的!”顧懷被嗆得連連咳嗽,臉瞬間漲紅,狼狽地放下筷子,他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猛灌了一口涼水,那股火辣才稍稍壓下去一點。
可就在這辛辣的灼燒感退去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卻泛了上來。
不是難吃。
湯底是濃鬱的牛骨湯熬出來的,帶著西北特有的粗獷肉香,麵條雖然不精細,但很有嚼勁,那紅粉雖然衝,但攪勻之後,反而給這碗略顯寡淡的麵條注入了一種奇異的、讓人上頭的活力。
更重要的是...這味道...該死的熟悉!
顧懷愣住了,他低頭看著碗裡熱氣騰騰的麵條,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想起來了。
那是在進蘇州城之前,他們還在山林裡打轉的時候,有一次,他們誤入了一個靠近兩浙邊陲的小村落,那地方窮得叮當響,村民靠山吃山,調味品極其匱乏,他們在一戶人家借宿一晚,主人家的小女兒怯生生地端上兩碗麵,裡麵就放了這種不知從哪兒傳過來的的、被叫做“山火”的辛辣粉末。
那時候,莫莫也是這樣,小口小口地吃著,被辣得鼻尖冒汗,小臉通紅,卻一聲不吭,顧懷當時還笑話她吃不了辣就彆逞強,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
莫莫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用袖子擦了擦鼻尖的汗,沒說話,繼續低頭吃麵,然後,默默地把他碗裡那片主人家舍不得吃、特意多給的薄牛肉,夾到了他碗裡。
“顧懷,你多吃點。”那時候,她總是這麼說。
顧懷的筷子懸在半空,粗瓷碗沿的熱氣熏著他發紅的眼眶。喉嚨裡的灼燒感退去,留下的是更洶湧的東西,堵得他心口發悶。王五和魏老三縮在對麵的條凳上,兩雙眼睛瞪得溜圓,大氣不敢出,隻聽見自家王爺喉嚨裡壓抑的咕嚕聲,像頭受傷的困獸。
“看什麼看?”顧懷猛地抬頭,聲音沙啞,帶著沒散儘的辣味和更濃的惱火,“吃你們的!”
王五一個激靈,連忙埋頭扒拉碗裡那幾根麵,湯水濺到胡子上也顧不得擦。魏老三更慫,差點把臉埋進碗裡。
顧懷重新盯著碗裡渾濁的湯,幾片薄牛肉可憐巴巴地浮著,他夾起一筷子麵,這次沒再賭氣猛塞,而是慢慢地送進嘴裡,嚼著,那股熟悉的、帶著蠻橫生澀的辛辣,混著牛骨湯的粗糲醇厚,在齒間彌漫開來。
記憶裡那個微黑的小臉,被辣得鼻尖冒汗,眼睛水汪汪的,卻固執地把碗裡僅有的肉片夾到他碗裡,山林的風穿過破敗的茅屋,吹得油燈火苗搖曳,映著她認真的眼神。那時候,他們隻有彼此,一碗麵就是天大的奢侈,一點辣味就是活著的熱氣。
現在呢?他是靖王,是即將登基的皇帝,麾下數十萬大軍所向披靡,卻坐在千裡之外的異國都城,吃著同樣的麵條,身邊跟著兩個大氣不敢喘的親隨,覺得比當年縮在漏風的茅屋裡還要冷清。
“操!”他低罵一聲,不知是罵這操蛋的麵,還是罵自己,或者罵這莫名其妙走到今天的局麵,筷子被他重重拍在油膩的桌麵上,發出“啪”一聲脆響。
“少爺...”王五小心翼翼地抬頭。
“走!”顧懷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夯實的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丟下幾枚銅錢,轉身就紮進了長街喧囂的人流裡,王五和魏老三慌忙咽下嘴裡的東西,手忙腳亂地跟上。
宮牆投下的巨大陰影吞噬著長街,顧懷悶頭往前走,腳步又快又重,像是在跟誰賽跑,又像是想甩掉身後粘稠的目光和心裡翻江倒海的憋悶,王五和魏老三綴在後麵,不敢靠太近,又不敢離太遠,像兩條忠心卻惶惑的尾巴。
“少爺這是...氣還沒消?”王五拿胳膊肘捅魏老三,壓著嗓子問。
魏老三苦著臉:“五哥,我覺得王爺是更氣了...那碗麵也沒難吃到那個地步啊?”
“你懂個屁!”王五翻個白眼,“少爺想吃大餐,西夏皇宮都得開宴,何必跑到這裡來吃麵?肯定是有啥咱們不清楚的...反正肯定跟莫莫有關係,你看少爺剛才吃麵那樣兒,跟嚼仇人似的,可最後不也...唉,說不清。”
顧懷聽不見身後的嘀咕,他隻覺得胸口那股邪火被剛才那碗麵澆得更旺,卻又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燒得他五內俱焚,街邊攤販的吆喝聲、牛羊的膻氣、人群的汗味,都成了惱人的噪音和汙濁的背景。
他越走越快,幾乎是衝撞著穿過擁擠的人流,隻想離那宮牆、離那個讓他狼狽不堪的小院遠一點,什麼大魏靖王,什麼覆滅遼國的功勳,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
不知不覺,喧鬨的市聲被甩在了身後,腳下的路不再是夯實的黃土,變成了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兩側是高聳的宮牆,朱漆斑駁,透著股年深日久的冷硬,宮苑深處特有的寂靜籠罩下來,隻有風吹過枯枝的嗚咽,和他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巷道裡回蕩。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也不在乎,高大的宮牆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也把他困在了自己混亂的思緒裡,眼前掠過莫莫低垂的眉眼,執筆時笨拙卻認真的側影,還有那句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關你什麼事?”;接著又是李明珠在江南煙雨裡含淚的眼,崔茗在北境風雪中倔強的背影,王霸在海島上彆扭又執拗的臉...一張張麵孔在他腦子裡打架,吵得他頭昏腦漲。
“矯情!”他忽然對著冰冷的宮牆低吼出聲,聲音在空寂的巷道裡激起微弱的回響,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王五和魏老三在十幾步外猛地停住,麵麵相覷,王爺這是...魔怔了?
顧懷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繼續罵:“貪心不足,又當又立!既想要這個,又舍不得那個...還他媽有臉鬨彆扭?我臉皮呢?被狗吃了?”
他想起自己理直氣壯地質問莫莫為什麼不跟他走時,莫莫那雙平靜得近乎殘酷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說:你看,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求我?
是啊,憑什麼?
他當初承諾的“兩個人一輩子”,是他親手打破的,是他先遇見了李明珠,被那份溫柔和孤勇打動;是他默許了崔茗的靠近,在北境的風雪裡習慣了那份倔強的陪伴;甚至王霸那個男人婆…雖然想起來就頭疼,可那份生死與共的情誼,也不是假的。
他給了她們位置,分走了原本隻屬於莫莫的愛和關注,現在卻要求莫莫還像當初一樣,毫無保留地跟他走?這跟那些強搶民女的惡霸有什麼區彆?就因為他“撿”了她?
“撿個屁!”他猛地抬起頭,對著空氣咬牙切齒,“我當初是救了她!不是買了她!她是人,不是物件!”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頭淤積的邪火和委屈,露出底下更堅硬也更讓他無地自容的真相。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不再漫無目的地衝撞,腳步反而慢了下來,沉重地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宮牆的陰影將他完全吞沒,巷道的儘頭,隱約可見一片開闊的水域,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光。
那是一處小湖,湖水結了薄冰,尚未完全消融,邊緣處露出墨色的深水。幾叢枯敗的蘆葦在寒風中瑟縮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