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抬腳邁過門檻,那股混合著墨香、炭火氣和莫莫身上味道的熟悉又陌生的暖意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他被西涼風沙吹得有些僵硬的身體。
他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坐下,像以前無數次回家那樣,比如當初那座小縣城裡的茅屋,他出去在鬨市、工坊、碼頭等等地方找了一天活回來,不管有沒有掙到錢,手一伸保管有茶壺送過來,閉上眼就有手法粗糙但是力度剛剛好的小手在他肩上按摩然而這次,當他走進這間精致卻透著疏離的房間,卻沒有找到任何一絲和當初一樣感覺,於是腳步便釘在了原地。
“出去。”
莫莫的聲音響起,顧懷的眉頭下意識就要挑起來,心想你還真是長能耐了,自己才剛進門你就要轟人?轉而才發現這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對著牆角那兩個呆呆站著的女官,這才哼哼了兩聲,負手繼續看著屋內的裝飾。
房門開合,莫莫已經轉身走回了寬大的書案後,重新坐了下去,她沒有看他,隻是拿起剛才那支紫毫筆,蘸了蘸硯台裡尚未乾涸的墨汁,目光重新落回攤開的奏折上,她伸出左手,指了指書案對麵靠牆放著的一張鋪著錦墊的圈椅,聲音沒什麼起伏:
“桌上有茶,自己倒。”
顧懷:“...”
那股邪火“轟”地一下又竄了上來,燒得他喉嚨發乾,他盯著她低垂的、專注的側臉,那如今白皙光潔的皮膚在燭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覆下來,遮住了那雙清澈得讓他心頭發慌的眼睛。
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非常不一樣。
在他啟程離開上京的時候,在他這一路奔波而來的過程裡,他都覺得,自從當初自己撿到莫莫,她就沒有離開過自己這麼長時間,再加上上次離開西夏時沒有好好道彆,她應該會很想很想自己吧?是不是一見麵就要撲到自己懷裡,小腦袋拱啊拱,說顧懷你終於來了顧懷我們走吧我一點都不想在這裡呆了說顧懷我好想你。
然而現實是他好像一個路過的客人,主人家有事在忙,說你自己坐吧那茶泡好了你自己倒,休息夠了再走。
顧懷沉默片刻,嗤笑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張圈椅前,一屁股重重坐下,椅子腿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故意弄出很大動靜,伸手拎起桌上那隻描著青花的茶壺,也不用茶杯,直接對著壺嘴就灌了一大口,茶水是溫的,帶著點西北特有的粗糲茶味,遠不如江南的香片,更比不上京城貢茶。
“嘖!”他咂咂嘴,把茶壺往桌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響,斜睨著書案後紋絲不動的莫莫,拖長了調子,陰陽怪氣地開口:“喲陛下日理萬機,真是辛苦啊!這都什麼時辰了?天都快擦黑了,還在這兒為國為民、嘔心瀝血呢?當初在大魏怎麼不見你這麼關心國家大事,難道你還真是個黨項人。甚至是黨項公主?”
莫莫握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筆尖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她沒抬頭,隻是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她伸出食指,輕輕將那點墨跡抹開,試圖挽救那份肅州春耕的奏折,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著點陳述事實的認真:
“夏相說,批閱奏章是國本,不能馬虎,我學得慢,得認真些。”
“夏相?夏則?”顧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濃的嘲諷和不忿,“叫得可真自然啊!真以為人家把你當親閨女了是吧?給你建這麼個江南小院,教你寫這狗爬一樣的字,教你批這勞什子奏折?把你從個黑黑瘦瘦、大字不識的小丫頭片子,硬生生捧成了高高在上的西夏女帝?嗬,他夏則可真是大善人!大功臣!”
他越說越氣,猛地站起身,在不算寬敞的書房裡煩躁地踱了兩步,像一頭困在籠子裡的野獸:“我告訴你莫莫!你就是個我當年從死人堆旁邊撿回來的小丫頭!渾身臟兮兮的,瘦得跟個乾巴猴子似的,風吹大點都能把你吹跑!除了眼珠子還有點活氣,跟個小木頭人沒區彆!什麼西夏公主?什麼狗屁女帝?那都是他夏則編出來騙你、騙天下人的鬼話!你是我顧懷撿的!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是我的人!我還能不知道你的底細?!”
他很憤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他隻覺得想把所有尖酸刻薄的話一股腦倒出來,來讓那個看起來和當初沉默木訥截然不同,安安靜靜得讓他抓狂的莫莫出現一絲情緒上的波動這樣的話好像就能讓一切都回到正軌,回到他想象中應該有的重逢的場景裡。
隻有在莫莫麵前,他才不是那個威勢日重、握著天下權柄的大魏藩王,而是當初那個,既狼狽但又自由的在山林間行走的少年。
然而莫莫的小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她隻是放下筆,看著顧懷的眼睛,非常平靜地說道:“這關你什麼事?”
她生氣了。
顧懷了解她,知道她每一個表情下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於身後跟著個瘦瘦的、小小的身影,但一旦熟悉,山林間哪怕沒有任何對話,他也知道莫莫那一刻的心情,旁人看見莫莫神情凝重地站在那裡還以為她在思考什麼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但顧懷就能猜出來莫莫隻是在想今晚的晚飯該怎麼做才能既有油水又不花太多的錢。
所以他很輕易地聽出來,從自己進門開始莫莫一直維持在平靜水麵之下的情緒在關於夏則的話題出口之後有了波動,她居然在因為自己對夏則的輕蔑和敵意生氣?她居然因為一個外人對自己生氣?!
顧懷被這句話噎得差點背過氣去,難以置信地瞪著書案後那張依舊沒什麼表情、卻分明透著股倔強的小臉。
這關我什麼事?這關我什麼事?你的事情憑什麼不關我的事?顧懷越想越生氣,氣得渾身發抖,他卷起道服的袖子,臉上是氣急敗壞的紅,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書房裡尋摸起來,目光凶狠地掠過書架、筆架、花瓶,最終定格在牆角一根用來撐窗戶的細長竹竿上。
他幾步衝過去,一把抄起那根竹竿,掂量了一下,分量太輕,但聊勝於無,他揮舞著竹竿,像握著什麼絕世神兵,對著空氣虛劈了幾下,發出“嗚嗚”的破風聲,色厲內荏地吼道:“我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家法!今天必須動家法!讓你頂嘴!讓你說不關我的事!”
莫莫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像隻炸毛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看著他揮舞那根可笑的竹竿,她臉上依舊沒什麼大的波瀾,隻是那雙清澈的柳葉眼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無奈,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虛張聲勢,她甚至沒有站起來,隻是微微歪了歪頭,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殘酷的語氣,輕聲說:
“你打啊?”
事實上顧懷從來沒打過莫莫。
這當然是因為自從撿到莫莫以後,莫莫從來都很懂事,顧懷找路,她便會跟著走,顧懷裝模做樣說昨夜算了一卦大利南方今兒就往南走,莫莫也隻會牽起他的衣角,平時在家庭大事上,除了買菜做飯家務還有這個月尚有多少餘錢可以動用以外,其他的都是顧懷說了算。
而這也就意味著,很多時候顧懷能自詡為一家之主,其實隻是因為他和莫莫之間沒有發生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爭議與戰鬥,而一旦像今天這樣,闊彆幾年的小侍女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並且不再像以前一樣事事遷讓,那麼在這種場景出現時,顧懷就注定永遠是失敗的那一方。
莫莫隻用了一句話,三個字便輕而易舉化解了顧懷言語間所有的尖酸刻薄陰陽怨氣,以及自認為還是一家之主的外強中乾,他很想用這根小木棒執行所謂“家法”總之就是能讓當初的美好時光再次回來的手段,可他又不可能真讓莫莫趴好,然後狠狠抽她兩棍子,所以他舉著竹竿的手臂僵在半空,動彈不得。
“你...”顧懷憋得臉更紅了,舉著竹竿的手臂微微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他瞪著莫莫,嘴唇哆嗦著,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見鬼見鬼見鬼!
想好的台詞全部沒派上用場,偷偷跑進皇宮時還在想這種突然出現好像還挺浪漫,誰知道最後居然會是這麼個場景?他這麼些年好像拿這個丫頭一直都沒什麼辦法,看起來乖巧懂事,但實際上隻是那股倔勁兒還沒犯,一旦犯起來,家裡到底誰說了算還很難說。
顧懷頹然地放下小木棍:“跟我回去。”
莫莫看著他這副窘迫的樣子,目光從他漲紅的臉上移開,就在顧懷以為她又會沉默以對時,她卻忽然抬起了眼簾,那平靜無波的視線直直地望進顧懷噴火的眼睛,低聲說:“不回。”
顧懷瞪著她的眼睛:“為什麼不回?”
“你現在才來接我。”
“那不是因為當初你自己不走?”顧懷惱火道:“西夏複國的時候,我就站在這宮城裡,讓你跟我回家,你當時怎麼說的?你說你要留下,我生氣了才說的你愛回不回!”
“可你知道你要是再問一次,我就會跟你回去。”
“我哪兒知道?你又沒說!”
莫莫看著他:“你真的不知道?”
顧懷移開視線:“不知道。”
“那你應該也沒有讓我留在這裡,既可以讓西夏和大魏綁在一起,也可以讓我生活得很好,就算你死在北境,也不至於把我一個人留在京城朝不保夕的心思?”
顧懷吃驚道:“這些又是誰跟你說的?”
“我自己想的。”
“屁!肯定是夏則那老王八蛋怕你走,才跟你說的這些!”顧懷氣得在房間裡團團亂轉,那竹竿又揮舞了起來,好像在給他壯聲勢,“是!我承認當初是有點這種心思,可我不是擔心北境守不住遼人南下麼?到時候遼人圍了京城,你往哪兒跑?你連父母都懶得去尋!你留在這兒多少還能享福,遼人吃飽了撐得才先跑來打西夏,再說我不是一把遼國滅了就來接你了麼?”
莫莫說:“你肯定先去見了李明珠。”
她頓了頓:“說不定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女人。”
“我...”顧懷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揮舞竹竿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竹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比如“那就是順路”,或者“哪兒有那麼多你不知道的女人”之類的,可又覺得這些話沒什麼說服力,所以隻能嘴硬道:
“我趕了幾千裡路才到這裡,一見麵你就和我鬨!”
然而莫莫很明顯不吃他無能狂怒這一套。
她沒有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柳葉眼裡,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慌亂、窘迫和強撐的憤怒,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泓深潭,卻比任何激烈的指責都更具穿透力,顧懷在她的注視下,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裡。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像鈍刀子割肉,顧懷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受不了了,受不了莫莫這種沉默的審判,他猛地轉身,像隻沒頭蒼蠅似的在書房裡又踱了兩步,然後頹然地、重重地跌坐回那張圈椅裡,發出“嘎吱”一聲刺耳的**。
他雙手捂住了臉,指縫間傳出壓抑的、帶著濃重挫敗感的喘息,過了許久,一個悶悶的、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從指縫裡漏出來:
“四個,”他說,“在來接你之前,我去見了四個人。”
他頓了頓:“女人。”
莫莫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變化:“看來這幾年你很忙。”
“李明珠,你知道的,當初那事...反正最後就那樣了。”
“還有呢?”
“崔茗,信上我提到過,清河崔氏那個世家女,”顧懷說,“這事也比較稀裡糊塗,總之我當初到了北境,她莫名其妙就跟在了我身邊,幾年下來,剪不斷理還亂,也總得給她一個名分。”
“哦。”
“王霸...就是當初山寨裡那大當家,又矮又男人婆那個,”顧懷有些尷尬,“這事兒感覺就更說不清楚了,我他媽也想不明白這事到底是怎麼到今天這地步的,你彆問,問我也不說。”
莫莫靜靜地聽著:“還有一個。”
顧懷沉默下來,剛剛的氣急敗壞,惱羞成怒,尖酸刻薄全部消失不見,隻剩下些說不明白的情緒。
“她啊,叫溫茹,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你應該沒見過,畢竟我和她的交集也一直很少,”顧懷說,“可能恰恰是距離遠了,才會產生朦朧的情感,導致她這幾年過得很不容易,所以我給了她一個足夠明確的了斷,希望她能尋回自己的人生,”說著說著,他突然又臭屁起來,“你看你家少爺多受人歡迎!這種苦戀戲碼我當初還以為隻有在狗血電視劇裡才能看見!”
莫莫說:“顧懷,你自戀的樣子真難看。”
她頓了頓,說道:“是不是你再晚來一點,又會多出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