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吃醋了!”
“我不是吃醋,我是覺得顧懷你很可恥,”莫莫認真說道,“你說過我們會一起過一輩子。”
顧懷回答得相當理所當然:“那肯定。”
“那你又遇見了三個人,女人,”莫莫說,“當初在山裡麵,你和我說,現在的一夫多妻就很不合理,真心相愛的人怎麼可能容得下其他人?但你嘴上說一夫一妻才是真愛,然而你現在卻想要左擁右抱,你當初說的那些話是不是都被你忘光了?”
顧懷怔了怔,隨即有些痛恨地想莫莫的記性總是在不該好的時候特彆好,這確實是個圓不過去的問題,但顧懷在莫莫麵前一向臉皮極厚,他回答道:
“就算多了三個人,但我們還是可以過一輩子啊?”
莫莫重新拿起禦筆:“夏相說朝中還有很多官員子弟未曾婚娶,而且都很優秀,我想他們應該不介意入贅皇室,我嫁他們。”
顧懷怔住,他沒想到莫莫用他的招數來反擊他反擊得爐火純青,所以有了些惱意,又因為這惱意生出些羞,合在一處便成了羞惱,斥道:
“我不準!”
“關你什麼事?”
顧懷大怒:“我是少爺,你是我的小侍女,當然關我事。”
“當初進了蘇州城你才讓我喊你少爺。”
顧懷歎息一聲:“我當初拉扯你拉扯得多不容易,你那時候...”
莫莫抬起頭,認真說道:“可一直是我負責洗衣服煮飯,還有其他家務,所以應該是我拉扯你,你一開始的時候煮的飯真的很難吃,老獵戶都懷疑你在下毒。”
“那銀子還是我掙的吧?”顧懷惱火道,“我為了掙銀子都跑去打仗了!”
莫莫蹙起遠山一樣的眉毛:“可一開始存的錢被王五那幫山賊搶了,後來在蘇州城,在京城,你存的銀子也都拿出去做大事了,我被帶來這裡,一分錢都沒有帶走。”
顧懷沉默下來,莫莫的這些話像極了分家時候會說的話,尤其是剛才那句刺耳的“我嫁他們”,更是讓顧懷意識到其實今天這場重逢和他想象中有著極大差距才是正常的事情,莫莫說自己要嫁給彆人他就想發瘋,那當初在山裡說好了要一起過一輩子,後來卻多出了李明珠、崔茗,甚至可能加上一個王霸,莫莫為什麼不能生氣?
說好的兩個人,一輩子,你默認了讓我留在這裡,很久很久沒來接我,還遇見了一個又一個人,我為什麼不能難過,不能說氣話,不能鬨一鬨脾氣?
顧懷看著她的眼睛,終於知道莫莫已經徹底長大了,西涼的風沙和女帝的位置足夠她遠離當初那種柴米油鹽的生活並且進行理智的思考,對他們的這一段關係進行旁觀一樣冷靜的回望,她不再是當初那個跟在自己身旁,抓著自己衣角的小丫頭,而是個已經長開眉眼,擁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力與能力的女子,人一旦長大便無法回去,小女孩變成少女再變成小女人最後漸漸年華不再,這是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必須思考一下那些當初看起來再合理不過的事情,然後做出一個選擇。
顧懷天真地以為莫莫會一直在原地等著自己,就像當初在山林裡走散了一樣,然而事實是,莫莫可以選擇和他在一起,也當然可以選擇嫁給其他人而幾年的時間足夠她長大,也足夠喜歡上彆人了。
喜歡上彆人,嫁給其他人。
他能眼睜睜看著莫莫嫁給其他人麼?
無論是瘦瘦小小的丫頭,還是青春正盛的姑娘,無論是隻會洗衣做飯的侍女,還是西夏皇位上的女帝。
隻要她是莫莫,他就無法看著她嫁給彆人。
他接受不了她嫁,那她為什麼要看著他娶?
一個李明珠或許是能接受的,當初顧懷和莫莫一起走過的那些故事裡李明珠已經有了一個位置,可崔茗呢?甚至王霸呢?她們在莫莫不在的時候走入了顧懷的人生,然後就必須要分走一部分顧懷的愛,而莫莫卻隻能接受,然後在顧懷出現在麵前時毫不猶豫地跟著她走?
憑什麼?
顧懷低下了頭,有些無措,有些慌張,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為什麼莫莫看見他時,會有那麼複雜的情緒。
也明白了為什麼今天這場久彆重逢的對話,莫莫會有這麼大的火藥味,甚至隨時會演變成爭吵。
然而僅僅明白是不夠的。
他有些頹然地坐下,又猶豫著站起,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莫莫說得對,現在倒回去看,他的確是有點無恥。
“我不能騙你,我的價值觀和愛情觀的確是在這幾年裡轉了一個大彎,”他說,“開始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一夫一妻才是最尋常、最合理、最乾淨的事情,愛這個東西,就應該自私,就應該獨享,像...像那時候的咱們兩個那樣,任何能同時愛上、並且想擁有兩個人甚至更多人的人,說到底,就是不夠愛,就是貪心,就是無恥。”
“那時候,我覺得,”顧懷頓了頓,“心裡裝著一個人,就滿了,就再也容不下彆的,就像...就像你煮飯,鍋裡就那麼點米,隻夠兩個人吃,非要硬塞進第三個人的份,最後誰都吃不飽,還壞了一鍋飯。”
他看向莫莫:“可是後來事情就變了。”
“怎麼變的?”莫莫的聲音很輕。
“我也不知道。”
這話就有點更無恥了,甚至說得毫無邏輯,但顧懷說得很坦然,他確實不知道,“愛”這個東西誰能說得清楚呢?他曾經那麼堅定那麼認真地以為自己會和莫莫一起過一輩子,就他們兩,不管是浪跡山林還是做點小生意,他掙錢她煮飯,兩個人在這個亂世找條能活下去的路子,可這幾年走得那麼波折,遇見了那麼多人,有時候不知不覺就和另一個人走得太近了,想抽離又抽離不開,他想當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裡就當外麵的世界什麼都沒發生,可事實卻是那些事情總有一天會追上他,然後要他做出一個決定。
他該怎麼決定?遠離李明珠,讓這個曾經勇敢地、固執地走入他和莫莫師姐的女子成為一個陌生人?推開崔茗,讓她乾脆利落地抹了她自己的脖子?拒絕王霸,讓她某一天鬱鬱寡歡地死在那座海外的孤島上?
可他又該怎麼麵對莫莫?麵對當初曾經說過“真的愛的話就不會愛上彆人”並且認定理所應當他們應該在一起一輩子的莫莫?
顧懷看著站在寬大桌案後的莫莫,看著燭光在她如今白皙清麗的臉龐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著她那雙依舊清澈、卻比記憶中更沉靜、更深邃的柳葉眼,那雙眼睛裡映著他的影子,也映著他此刻所有的狼狽、無措和那份被戳穿的、無處遁形的無恥感。
他想說點什麼,想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想說“我對你和對她們不一樣”,想說“我最在乎的始終是你”...可這些話滾到喉嚨口,卻像被塞滿了砂礫,又乾又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自己都覺得虛偽。
莫莫說得對,他當初在山林裡,抱著凍得瑟瑟發抖的她,一邊搓著她冰涼的小手一邊信誓旦旦說“兩個人一輩子才乾淨”的時候,是真心實意那樣想的,那時候的世界很小,小到隻有他們兩個人,小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小到一點點溫暖和依靠都彌足珍貴,容不下任何雜質。
可後來,世界變大了。
他走出了山林,走進了蘇州城,走進了汴京城,走進了權力的漩渦,走進了屍山血海的戰場,他遇見了李明珠、崔茗、王霸...甚至還有主動了斷的溫茹,他就像一艘在風浪裡失控的小船,被一股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推搡著,卷入了一個又一個漩渦,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這不是背叛,這隻是...喜歡,隻是...不忍心,隻是...習慣了,隻是...需要,他用“責任”、“情勢”、“不忍”這些冠冕堂皇的詞,一層層包裹著自己那顆早已偏離了最初方向的心。
他忘了,或者說是刻意忽略了,當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李明珠的溫柔、崔茗的陪伴、甚至是和王霸那種彆扭的牽扯時,那個曾經占據了他整個世界的小侍女,正獨自一人,在這遙遠的西涼,穿著沉重的宮裝,學著批閱她根本不喜歡的奏折,在一個她並不真正屬於的位置上,履行著所謂的“責任”。
他很想反問一聲,問那我該怎麼辦呢?你又想怎麼辦呢?難道你真的要去嫁給其他人麼?難道我現在還能把這幾年的經曆一股腦拋掉,然後和你一起回去,回到山林裡,繼續堅信兩個人過一輩子麼?
他很想問,很想得到一個答案,來自莫莫的答案。
他習慣了從莫莫那裡得到支持,過去在山林裡的那些年,無論遇到多大的困境,是斷糧還是傷病,是迷路還是遭遇野獸,隻要看到身邊那個小小的、沉默的身影,隻要握住她微涼卻始終存在的手,他就能生出無窮的勇氣,莫莫是他的錨,是他在這個世界的港灣,是他疲憊時可以毫無保留依靠的存在,她不需要說什麼,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答案,一種力量。
他習慣了向莫莫傾訴,那些無法對外人言的煩惱,那些涉及穿越秘密的話語,那些對未來的迷茫,那些小小的得意和巨大的挫敗,他都習慣了在隻有他們兩人的時候,絮絮叨叨地說給她聽,她或許不懂,或許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但那無聲的傾聽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慰藉,仿佛能幫他理清所有的思緒。
他甚至習慣了讓莫莫幫他做決定,小到今天吃什麼,大到要不要離開某個地方,他嘴上說著“少爺我英明神武”,可很多時候,他都會下意識地觀察莫莫的反應,她一個皺眉,他就知道那條路不好走;她對著某個地方多看兩眼,他就知道她可能喜歡那裡,她的沉默,她的點頭,她的搖頭,都是他做出判斷的原因。
他習慣了莫莫是他世界的一部分,是他可以隨時汲取力量和答案的源泉。
然而他忘了。
忘了這次橫亙在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恰恰涉及莫莫自己。
他該如何向她解釋,他對其他人的感情並非虛假?他該如何讓她接受,他曾經承諾過的“唯一”如今已變成了“之一”?他該如何讓她理解,他對她的愛並未減少,隻是...多出了幾份同樣無法割舍的牽掛?
這些問題,莫莫無法給他答案,因為莫莫本身就是問題的一部分,是那個被傷害、被辜負、被放在天平另一端衡量的人,她不再是那個可以置身事外、冷靜傾聽、默默支持的小侍女。她是當事人,是受害者,是那個需要他給出答案的人。
就像過去在山林裡的那些年,遇到真正難以抉擇的問題,他總是習慣於從莫莫那裡得到建議、答案甚至精神上的支持,然而這一次,他忘了,這次問題的核心,就是莫莫自己。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把難題拋給她,然後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沉默的包容。
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席卷了顧懷,他像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手裡攥著好幾條方向不同的繩子,每一條都牽著他無法放手的人和事,他拚命拉扯,卻把自己勒得遍體鱗傷,也讓繩子另一端的人痛苦不堪。
他看著莫莫,看著她平靜麵容下那深藏的委屈和受傷,看著她眼神裡那份“你該如何解釋”的詰問,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最終,所有洶湧的情緒、所有的辯解、所有的羞慚,都隻化作一聲極其疲憊、極其乾澀的低語:
“我真的不知道。”
莫莫的小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生氣沒有憤怒也沒有哭泣,她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說道:“我餓了,要睡了,你走吧。”
顧懷看著她:“我想吃你下的麵。”
“我這幾年沒有下廚。”
“我可以在這兒多坐一會兒。”
莫莫不說話。
顧懷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那我先去靜一靜,明天我再來接你。”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走向門外,莫莫靜靜地看著他,抬起腳步走到門口,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宮門左邊有家牛肉麵你記得讓店家多放點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