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烏爾泰,你手下的斥候,不是發現了一小股瀚王府衛隊的蹤跡,在西北方向百裡外的‘白音查乾’窪地附近活動嗎?”
烏爾泰一愣:“是...是有這麼回事,但人不多,可能是疑兵...”
“疑兵?那就去見見這‘疑兵’!”完顏阿骨打斷然道,他抓起匕首,狠狠紮在地圖上“白音查乾”的位置,“備馬!挑二十個最悍勇、嘴巴最嚴的親衛!巴圖魯,營地交給你,約束部眾,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動!就說...本王親自去探查耶律崇主力蹤跡!”
“大王!不可!”巴圖魯大驚,“那可能是陷阱!您如此尊貴...”
“尊貴?”完顏阿骨打發出一聲短促的、充滿自嘲的冷笑,他拔起匕首,用刀鋒輕輕刮過自己臉頰上的一道舊疤,“從被遼狗拋棄在戰場上那天起,我這條命,就是撿來的,賭命...我完顏阿骨打什麼時候怕過?魏國想看我們的血流乾,我就偏要讓他們看看,我這把刀,不僅能替魏國殺人,還能...反過來割他們的手!”
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褪去,隻剩下陰鷙的狠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野心。
“遼東...不能丟,金國,也不能就這麼完了,耶律崇...他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一條喪家之犬的命,值幾個錢?但一條能讓我們在魏國和草原之間...活下去的狗,就值整個遼東!”
帳內眾人被這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想法震住了,大王的意思...是要和耶律崇...談?養寇自重?!
“可是大王,耶律崇會信嗎?血海深仇...”一個猛安遲疑道。
“血海深仇?”完顏阿骨打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弧度,“我和遼國的血海深仇,比天高,比海深!可那又如何?這世上,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耶律崇現在最恨的是誰?是滅了大遼、把他攆得像兔子一樣逃竄的顧懷!是魏國!隻要能讓他喘口氣,讓他有機會在草原上重新紮下根,給魏國添堵...你說,他會不會抓住我這根救命稻草?”
他不再多言,將匕首插回腰間,抓起熊皮大氅披上,大步向帳外走去,帶起一股冷風。
“備馬!”
帳簾掀開又落下,隔絕了外麵呼嘯的寒風和營地的嘈雜,帳內,隻剩下跳動的火光映照著猛安謀克們驚疑不定、卻又隱隱被那瘋狂計劃點燃一絲扭曲希望的臉,巴圖魯看著那晃動的簾子,又看看矮幾上那份如同催命符般的樞密院文書,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他明白,大王已經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無論前方是懸崖還是...一線生機,都隻能賭下去了。
野河的風依舊凜冽,卷著冰屑和砂礫抽打著河岸,完顏阿骨打帶著二十名最精銳、最死忠的親衛,如同融入暮色的狼群,悄無聲息地離開營地,向著西北方向那片名為“白音查乾”的未知窪地疾馳而去,沒有驚動任何隨軍的魏人。
天,徹底黑了下來,草原的夜,寒冷、深邃,營地裡,巴圖魯登上高處,望著大王消失的方向,又轉頭望向東南方遙遠的、被沉沉夜色籠罩的遼東故土,遠處傳來幾聲野狼淒厲的長嚎,撕破了夜的寂靜。
......
白音查乾窪地並非想象中水草豐美的綠洲,初春時節,這裡更像一片巨大的、半凍結的泥沼,低矮的灌木叢掛著未化的霜,枯黃的蘆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幾處稍高的土丘上,散落著幾頂被煙火熏得發黑的破舊氈帳,周圍用簡陋的木柵和勒勒車圍成一圈,勉強算個營地,幾堆微弱的篝火在窪地避風處燃燒著,火光搖曳,隻能照亮方寸之地,映出篝火旁影影綽綽、疲憊不堪的人影和幾匹瘦骨嶙峋的戰馬。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牲畜的膻臊和一股絕望的氣息。
這就是烏爾泰的斥候發現的那股“瀚王府衛隊”的蹤跡,規模很小,不足百人,馬匹也少得可憐,與其說是衛隊,不如說是一群僥幸逃脫了數次圍剿的驚弓之鳥。
完顏阿骨打一行伏在窪地邊緣一處背風的土坡後,借著稀疏星鬥和微弱篝火的微光,冷冷地觀察著下方。二十名親衛如同石雕般伏在冰冷的土地上,隻有銳利的眼神在黑暗中掃視,警惕著可能的埋伏。
“大王,就是這裡,看旗號...確實是瀚王府的殘兵,”烏爾泰壓低聲音,指著營地中央一麵幾乎被煙熏火燎得看不清原本顏色的破舊旗幟,旗幟上的圖案依稀可辨是瀚族的圖騰,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儀。
完顏阿骨打點了點頭,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他緩緩抽出腰間那把趙裕送給他的刀,冰冷的刀鋒在星光下反射著幽微的光,他並沒有用它,隻是握在手裡,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殺戮,而是交易,一種與不共戴天之仇敵的交易。
“留在這裡。沒我的命令,不準妄動,也不準放箭。”完顏阿骨打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一個時辰後我沒回來歸,或營中有異動...殺光他們,然後你們自行返回大營,聽巴圖魯號令。”
“大王!”烏爾泰和親衛們臉色驟變。
“這是命令!”完顏阿古打低喝一聲,眼神銳利如刀,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勸阻,他不再看他們,將熊皮大氅的兜帽拉起,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他像一頭準備潛入羊群的孤狼,悄無聲息地滑下土坡,借著灌木和地形的掩護,向著窪地中央那幾堆篝火潛行而去。
窪地裡的警戒鬆懈得令人意外,也許是長途奔逃耗儘了精力,也許是認為女真大軍不會這麼快追到如此偏僻之地,崗哨形同虛設,完顏阿骨打輕易地避開了一個倚在勒勒車旁打盹的哨兵,潛行到離最大一堆篝火隻有十幾步遠的一片茂密枯葦叢後。
篝火旁圍坐著七八個人,居中一人,裹著一件磨損嚴重的貂裘,身形瘦削,臉頰深陷,但眉宇間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養尊處優的痕跡,隻是此刻被無儘的疲憊和驚惶所取代,他正用一把小刀,費力地切割著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肉,火光映照著他蒼白的麵容和微微顫抖的手指。
瀚王蕭斡裡剌!耶律崇的嶽父,遼國後族的核心人物,也是耶律崇身邊最後的重臣和護衛者!
圍坐在他身邊的,是幾個同樣狼狽不堪的將領,穿著殘破的皮甲,臉上帶著傷疤和凍瘡,眼神麻木而絕望,他們低聲交談著,用的是契丹語,聲音壓得很低。
“...糧食快沒了,馬也跑不動了...女真人的狼崽子咬得太緊...”
“...往西?西邊是克烈部的地盤,他們早就被魏人嚇破了膽,不會收留我們...”
“...往北?北邊是苦寒之地,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天要亡我大遼嗎?長生天啊...”
蕭斡裡剌猛地將手中的小刀插進腳下的凍土裡,發出沉悶的聲響,打斷了眾人的抱怨,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窮途末路的狠厲:“夠了!抱怨有什麼用!都給我閉嘴!想想怎麼活下去!太子殿下還在等我們的消息!”
“活下去?拿什麼活?”一個將領慘笑一聲,指著周圍,“王爺,您看看!就剩這點人了!這點馬!女真人像鬼一樣陰魂不散!魏人張好了大網!我們...我們就是網裡的魚!蹦躂不了幾天了!”
蕭斡裡剌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反駁的話,絕望的氣氛如同冰冷的泥沼,再次將篝火旁的幾人淹沒。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突兀、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聲音,用流利的契丹語,從他們身後那片濃密的黑暗葦叢中響起:
“想活命?我...可以給你們一條路。”
這聲音如同平地驚雷,篝火旁的眾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嗆啷啷一片拔刀聲響起!所有人都驚駭地跳了起來,刀鋒齊刷刷指向聲音來源的黑暗!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是誰?!女真人的斥候?!
蕭斡裡剌畢竟是曆經風浪的老狐狸,雖然驚駭,卻強自鎮定,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護衛,死死盯著那片晃動的葦叢,厲聲喝道:“誰?!藏頭露尾!出來!”
葦叢被一隻戴著皮質護腕的大手撥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從地獄中走出的惡鬼,緩緩從陰影裡踱步而出,火光跳躍著,照亮了他兜帽下半張棱角分明、年輕卻布滿風霜舊疤的臉。
當看清來人的麵容時,蕭斡裡剌和周圍的遼將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臉上血色瞬間褪儘,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完...完顏阿骨打?!”蕭斡裡剌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握著刀柄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這個名字,對於如今的遼國殘部來說,比魏國靖王顧懷更代表著噩夢!就是這個女真野人,帶著他的狼崽子,像跗骨之蛆般追殺了他們幾個月!屠滅部落,築起京觀,手段殘忍得令人發指!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敢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保護王爺!”幾個忠心的護衛嘶吼著,就要撲上來。
“都彆動!”完顏阿骨打一聲低吼,瞬間鎮住了那幾個蠢蠢欲動的護衛,他並未拔刀,隻是冷冷地看著蕭斡裡剌,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對方遍體生寒。
“瀚王,蕭斡裡剌,”完顏阿骨打緩緩開口,契丹語字正腔圓,卻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我沒興趣殺你們這幾條喪家之犬,要殺,你們早就像阿速部、蔑兒乞部一樣,變成草原上的肥料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篝火的光芒完全照亮了他兜帽下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我是來...和你們談一筆交易的,”完顏阿骨打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錘,敲打在蕭斡裡剌的心頭,“一筆...能讓你們活下去,甚至...有機會讓大遼的火種,在草原深處重新燃起來的交易。”
蕭斡裡剌的心臟狂跳,巨大的恐懼和一絲荒謬絕倫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望在他胸腔裡瘋狂撕扯,他看著眼前這個雙手沾滿遼人鮮血的屠夫,這個遼國不共戴天的死敵,喉嚨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交...交易?你...你想做什麼?”
完顏阿骨打的目光越過蕭斡裡剌,仿佛穿透了無邊的黑暗,望向遙遠的南方,望向那座曾經叫上京,如今卻名為定北府的巨城,望向那個似乎端坐龍椅、掌控一切的身影,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殘酷、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瘋狂的弧度。
“很簡單。”他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靜的窪地裡回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驚駭欲絕的遼人耳中。
“本王...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甚至,可以給你們提供一些...你們急需的東西,糧食?情報?或者...一條安全的通道?”
篝火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映照著蕭斡裡剌驟然收縮的瞳孔和周圍遼將們難以置信的表情。
“而你們...”完顏阿骨打的聲音陡然轉冷,“隻需要做一件事。”
“活著,像野草一樣,在草原深處...活著,活得越久越好,而且光這樣還不夠,你們要重新豎起旗幟,重新讓大遼的國祚出現在這片土地,讓魏國,讓定北府...坐立不安!讓魏國的大軍...永遠不敢輕易離開他們占領的偌大遼境,去動...遼東!”
他向前一步,幾乎要貼到蕭斡裡剌的麵前,兜帽下的眼睛死死盯住對方,一字一句,如同詛咒:
“用你們的存在,拖住魏國!拖住顧懷!你們要像大火過後的野草,到處冒出來!”
寒風卷過窪地,吹得篝火明滅不定,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蕭斡裡剌渾身冰冷,他看著完顏阿骨打那雙燃燒著野火與瘋狂的眼睛,終於明白了對方那驚世駭俗、膽大包天的想法。
養寇自重!借遼國殘部這把殘破的刀,去威脅魏國,去爭取遼東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可魏國是他們的敵人,女真又何嘗不是?甚至於,如果不是金國誓師反遼,甚至打下遼陽攻破狼頭山,魏國的北伐,起碼還要再等上五年!
所以蕭斡裡剌理所應當感到一種由衷的快意看呐!你們女真人背叛了大遼,如今你們又被魏國所背叛!你們雖然遲早會被魏國清算,可魏國甚至不願意再等上一些時間!遼國倒下的時候,就是你們倒黴的時候!
如果可以,蕭斡裡剌真的很想笑出來,笑完顏阿骨打的窘迫,笑金國的天真,他很想搖頭拒絕,哪怕今天會死在這裡可金國也會像大遼一樣成為曆史的塵埃,這就是對背叛者最好的處刑。
可是...他們還有選擇嗎?
完顏阿骨打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答複,手中的短刀,在篝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妖異而冰冷的光澤,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遠處土坡上,烏爾泰和親衛們緊握著武器,手心全是冷汗,死死盯著窪地中心的火光,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信號。
草原的夜,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