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漠北,寒意依然很重,野河(克魯倫河)的冰麵尚未完全解凍,渾濁的冰淩在河心緩慢流淌,撞擊著兩岸殘留的雪殼,發出沉悶的碎裂聲,天空是洗過般的鐵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壓到無垠的枯黃草甸上。
草原,望不到邊際的平坦草原,隻有起伏的丘巒如同大地凝固的波浪,風在這裡是永恒的主宰,帶著刺骨的寒意,毫無遮攔地掃過每一寸土地,卷起沙塵,也卷走人身上最後一絲暖意,沒有遼東的山林可以依托,沒有遼陽的高牆可以遮蔽,視線所及,隻有天地相接處一條模糊的灰線,在這裡,方向感變得脆弱,距離感被無限拉伸,一支大軍撒進去,如同水滴入海,轉瞬便可能被這片廣袤的蒼茫吞噬。
這便是魏國將追剿遼國殘部、擒殺太子耶律崇這燙手山芋,丟給女真人的緣由,中原的步卒陣列,精良的火器,在這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麵對來去如風、熟悉每一處水源和牧場的草原騎兵,其笨拙與消耗,足以拖垮任何一支試圖深入的大軍,後勤線?那更是癡人說夢,唯有女真,這群生於苦寒、長於狩獵、自帶乾糧或者說,習慣了就地劫掠的野人,以其驚人的耐力和對惡劣環境的適應力,才能如跗骨之蛆般,死死咬住遼國殘部逃竄的尾巴。
野河的河灘上,散亂地紮著數不清的氈包,沒有整齊的營盤,沒有堅固的柵欄,隻有疲憊的戰馬打著響鼻,垂頭啃食著剛冒芽的草根,披著破爛皮袍、甚至赤著上身的女真漢子們,三五成群地圍坐在將熄未熄的篝火旁,火上架著剝了皮的黃羊,油脂滴落,嗤嗤作響,騰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
沒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齒撕咬半生肉塊的悶響,偶爾夾雜一兩聲壓抑的咳嗽,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汗臭、馬糞和未散儘的硝煙混合成的氣味,幾個臉上塗著乾涸血汙的傷兵,蜷縮在避風的河岸凹陷處,眼神空洞地望著渾濁的河水,傷口在肮臟的麻布下隱隱滲著膿血。
這就是金國傾儘最後精銳、深入草原腹心追擊遼國殘部的大軍,野性未馴,堅韌如荒草,卻也像荒草一樣,在遠離根基的苦寒之地,顯出被風霜摧折的憔悴,他們習慣了白山黑水的密林與雪原,習慣了依托遼陽堅城劫掠四方,在這空曠得令人心悸、毫無遮擋的草原上,與那些騎著快馬、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條溪流的契丹人追逐纏鬥,每一步都踏在陌生的、帶著敵意的土地上。
幾個金國猛安聚在河邊稍避風處,沉默地用小刀割著風乾的肉條,塞進嘴裡費力地咀嚼,他們的眼神掃過河對岸更顯荒蕪的草場,又落回自己這群幾乎與野人無異的士卒身上。
“媽的...這鬼地方,”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猛安啐出一塊咬不動的筋腱,聲音嘶啞,“比白山的雪窩子還邪性,風刮得骨頭縫都疼。”
“魏人倒是會挑地方,”另一個稍顯年輕的猛安,用皮囊灌了口渾濁的河水,冰冷刺得他齜牙咧嘴,“讓咱們鑽這冰窟窿,他們自己縮在定北府烤火享福,追那耶律崇?追了幾個月,毛都沒摸到一根!儘啃沙子喝風了!”
“少說兩句,烏爾泰,”年紀最長、須發已有些灰白的猛安沉聲道,他叫巴圖魯,是完顏阿骨打最倚重的猛安老將之一,目光掃過河麵,帶著一種近乎野獸對環境的警惕,“魏國隻要結果,草原太大,魏人的騎兵進來,補給跟不上,馬也跑不贏地頭蛇,咱們女真...天生就是鑽林子、追獵物的命,這活兒,他們乾不了,隻能咱們乾。”
這話在理,卻透著無奈,魏國打下遼國兩京四道,氣勢如虹,為何不乘勝追擊,徹底掃滅耶律崇的殘部,永絕後患?原因就在這片看似空曠、實則殺機四伏的草原,魏軍主力以步卒、火器見長,依賴漫長的補給線,深入草原,脫離了城池堡壘的依托,麵對熟悉地形、來去如風的草原騎兵,極易陷入被動,甚至可能被拖垮,而女真,這些白山黑水裡鑽出來的野人,耐苦戰,能就地補給,又有相當數量的輕騎,正是眼下深入草原、持續追剿的最佳耗材。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騎快馬衝破風沙,直奔營地中心那頂稍顯完整些的、用搶來的上好牛皮縫製的帳篷而去,馬上騎士背插代表緊急軍情的紅翎,渾身塵土,嘴唇乾裂出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騎士,嘈雜的營地瞬間安靜了幾分不是前方的軍情,方向不對,是從南邊來的遼東?
巴圖魯眉頭皺得更深,放下手中的肉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都警醒點。”
他邁步向王帳走去。
王帳內彌漫著濃重的羊膻味和血腥氣,完顏阿骨打赤著精壯的上身,隻披著一件熊皮大氅,盤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麵前的矮幾上攤開一張簡陋的草原地圖,上麵用炭筆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圈和箭頭,他手裡把玩著一柄鑲嵌著寶石的黃金匕首那是從一個死忠於遼國的大部酋長脖子上摘下來的戰利品。
簾子被掀開,帶進一股寒風和塵土,信使撲倒在地,雙手呈上一個密封的銅筒,聲音嘶啞:“大王!定北府樞密院...八百裡加急!”
完顏阿骨打眼神一凝,接過銅筒,拇指用力一按機括,“哢噠”一聲彈開,他抽出裡麵卷得緊緊的、蓋著鮮紅“北平行省樞密院”大印的絹帛文書,緩緩展開。
帳內隻有火盆裡木炭燃燒的劈啪聲,以及信使粗重的喘息,巴圖魯和其他幾個聞訊趕來的猛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王。
完顏阿骨打看得很慢,他漢話流利,但識得的漢字有限,不過上麵關鍵的詞句已經足以刺痛他的神經了。
“...遼東諸部,即行遷徙,由樞密院派員劃撥草場,聚於遼陽府外百裡‘順義川’...無令不得擅離...違者以叛逆論處,族誅...”
“...原金國兵馬,悉數打散重編,入北平行省戍衛軍序列...原猛安、謀克,赴定北府樞密院聽候甄彆、授職...”
“...各部首領、頭人直係子弟,年滿十歲者,即日起程,赴定北府‘理藩司’進學...名為進學,實為質子...”
“...遼東礦藏、鹽鐵、大型牧場,收歸行省官營...”
每一個冰冷的字眼,都像一把利刃,在完顏阿骨打心頭切割,他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隻有握著絹帛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微微顫抖,那雙曾經燃燒著野火和野心的眼睛,此刻深不見底,如同暴風雪前死寂的冰湖。
名存實亡。
不,連“名”都快沒了。
金國?是不是以後在魏國的文書裡,隻會剩下“遼東諸部”四個字?他完顏阿骨打,也不再是“金國國主”,而是即將被“甄彆授職”的降將,部族被圈禁在狹小的“順義川”,如同牛羊;軍隊被肢解,骨乾被抽走;下一代被捏在魏國手裡...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一步錯,步步錯啊...從魏國打下上京,沒有第一時間關上遼陽府,隔絕遼東的時候開始,在大魏挾鼎定天下的威勢前,金國...還有什麼反抗的餘力?
巴圖魯等人雖看不清具體內容,但完顏阿骨打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壓抑到極致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暴戾和冰冷,讓他們感到心悸,他們跟隨大王起兵反遼,打下遼陽,劫掠高麗,建立起女真人自己的國度,雖然短暫,卻也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如今...
“大王?”巴圖魯試探著開口。
完顏阿骨打猛地抬眼,那眼神讓久經沙場的老猛安都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瀕臨瘋狂的野獸才有的、混合著極致恨意與絕望的幽光。
“召集所有猛安、謀克,”完顏阿骨打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立刻。”
......
軍議的氣氛沉重得讓人窒,。王帳內擠滿了人,火盆的光映照著一張張或粗獷、或陰鷙、或茫然的臉龐,濃重的汗味、皮革味和血腥味混雜在一起。
完顏阿骨打將那封樞密院的文書,冷冷地扔在矮幾上。
“自己看。”他言簡意賅,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文書在猛安、謀克們手中傳遞,識字的低聲念著,不識字的焦急詢問,很快,壓抑的怒罵、粗重的喘息、難以置信的低吼在帳內此起彼伏。
“圈禁?把我們當牲口關起來?!”刀疤臉的烏爾泰第一個跳起來,拳頭砸在支撐帳篷的木柱上,發出悶響,“憑什麼!遼東是我們女真人的!是老子們一刀一槍從遼狗手裡搶回來的!”
“打散兵馬?去他娘的戍衛軍!老子隻聽大王的號令!”另一個猛安紅著眼睛吼道。
“質子?進學?狗屁!是要捏住我們的命根子!讓我們的崽子去當人質!”有人咬牙切齒,眼中噴火。
“大王!不能答應!咱們殺回遼東去!遼陽城還在咱們手裡!跟他們拚了!”群情激憤,帳內充斥著狂躁的殺意和對魏國釜底抽薪的痛罵,這些女真悍將,習慣了用刀槍說話,習慣了劫掠和征服,如今被當成牛羊般圈養、肢解,巨大的屈辱感點燃了他們血脈裡的凶性。
年紀大些的巴圖魯相對冷靜一些,但臉色也陰沉得可怕,他看向完顏阿骨打:“大王,魏國此舉...是要徹底抹掉金國啊!遼東根基若失,咱們這幾萬人馬在草原上,就是無根浮萍,遲早被耗死,耶律崇抓不到,回去...也是砧板上的肉,該如何是好?”
完顏阿骨打依舊沉默,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緩緩掃過帳內每一張激憤的臉,他看到了怒火,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嗜血的衝動,但也看到了深處那抹不易察覺的恐懼對魏國那恐怖戰爭機器的恐懼,對失去家園的恐懼,對未來未知命運的恐懼。
“跟他們拚了?”完顏阿骨打終於開口,瞬間壓下了嘈雜,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近乎嘲諷的弧度,“拿什麼拚?遼陽城?你們信不信,現在不止是遼陽,遼東所有大城,都有魏軍駐紮?咱們的糧草還能支撐多久?魏國在遼東外圍布置了多少兵馬?多少大炮?李易、陳平的騎兵離遼陽又有多遠?我們前腳回師,後腳就會被堵死在遼東!魏國...靖王,等的就是我們沉不住氣!”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長長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走到那張簡陋的地圖前,手指重重戳在代表耶律崇最後已知活動區域的一個炭筆圈上。
“這幾個月,我們追著耶律崇的尾巴,像狼群驅趕受傷的鹿,他不敢和我們硬碰,隻能帶著他的殘兵敗將,在草原深處兜圈子,依附他的部落,還有幾個?”完顏阿骨打恨聲道,“阿速部,不肯交出糧草,被我屠了,男女老少,一個不留,腦袋堆成了京觀;蔑兒乞部,想給耶律崇報信,被我堵在山穀,馬匹牲畜全搶了,青壯砍了手丟在雪地裡喂狼;還有那幾個小部落...現在,除了最死忠的瀚王府衛隊和幾個耶律家的鐵杆姻親部落,誰還敢明著收留他耶律崇?他像條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可那又如何?草原太大了,消息傳得比風還快!剩下的部落,要麼望風而逃,要麼緊閉營門,要麼...乾脆暗中給耶律崇通風報信!我們像沒頭的蒼蠅,在這片該死的草原上亂撞,追到的永遠是他們丟下的老弱病殘和空營!”
他猛地轉身,看向帳內眾人:“可為什麼抓不到?因為草原太大了嗎?因為耶律崇跑得太快嗎?不!是因為有人不想我們那麼快抓到他!魏國要的是耶律崇死,但他更要我們女真人的血,在這片草原上流乾!要我們遠離遼東!要我們的部族被圈禁!要我們的子弟成為質子!要我們徹底變成漢人手裡一把用鈍了就可以丟掉的刀!我們在這裡追得越久,遼東那邊...就變得越不是我們的遼東!這就是陽謀!擺在明麵上,逼我們往裡跳的陽謀!”
帳內死寂,隻有火盆劈啪作響,所有人剛剛憤怒被更深的寒意取代,是啊,魏國的手段...就是赤裸裸的陽謀,從金軍出遼陽攻上京,從女真人背信棄義拋下盟友開拔,從上京城內完顏阿骨打選擇俯首的那一刻起,這些事情就已經注定了。
“那...大王,我們怎麼辦?”一個猛安聲音發顫地問,“繼續追?追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家...都沒了!”
“要不然,回去?”烏爾泰梗著脖子,“回去...總比死在這裡好。”
完顏阿骨打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圖上,落在耶律崇那個模糊的標記上,又緩緩移向東南方那是遼東的方向,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完顏部遷出白山後自認為的文明與秩序;年輕的自己奔赴前線以為能建功立業結果卻被拋棄;那讓自己重獲新生的一道目光;重新回到東海時,無限膨脹的野心與欲望;還有...上京那場朝會上,顧懷端坐龍椅,一個眼神就讓他如墜冰窟、不得不跪地領命的屈辱...
向往,畏懼,崇拜,嫉妒,乃至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埋心底的...可憐,他拚儘全力,賭上一切想要擺脫那個影子,想要真正站在高處,俯瞰眾生,可每一次,那個影子都如跗骨之蛆,輕易地將他打回原形。
回遼東割據?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再次纏繞上完顏阿骨打的心頭,他看向帳外,暮色四合,草原的寒風卷起草屑和塵土,打在氈帳上噗噗作響,遼陽...那座用女真兒郎鮮血換來的城池,如今恐怕早已遍布魏國的官吏、駐軍,那些被圈禁在狹小牧場上的族人,如同被拔掉了爪牙的困獸,一旦他率軍回返,立刻就會成為魏國宣示武力、徹底鎮壓遼東的絕佳借口,顧懷等的,或許就是這個機會!一個能名正言順,將遼東徹底納入魏國版圖,將“金國”這個名號徹底掃入曆史塵埃的機會!
他完顏阿骨打,從被遼國拋棄在魏遼邊境的屍山血海中爬出來,跪在那架象征著屈辱也帶來生機的馬車前,成為顧懷身邊一條凶狠的狗開始,就一直在賭,賭自己能活著回到遼東,賭自己能整合女真各部,賭自己能打下遼陽建立金國!他賭贏了太多次,以至於在狼頭山,在上京城外,他以為自己真的擁有了和那個男人掰一掰手腕的資格,結果呢?現實給了他最冰冷、最殘酷的耳光。
那,繼續當魏國的狗?
“從狼頭山後,我們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計裡,”完顏阿骨打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他拿起一根燃燒的柴枝,在地圖上遼東的位置狠狠戳了一下,“魏國要的不是我們真的打穿草原,他們要的,隻是我們這支金國精銳,離開遼東老巢,一頭紮進這無邊無際的草原!像一群被放出來的瘋狗,替他們去撕咬耶律崇這塊硬骨頭,去消耗那些死忠於遼國的草原部族!用我們的血,去染紅魏國通往草原深處的路!”
“拆族?分地?子弟為質?”他冷笑一聲,“沒有我們在草原上牽製耶律崇,吸引那些草原餓狼的目光,魏國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對遼東下手嗎?我們在這裡多耗一天,遼東那邊,我們的族人就多被拆散一分,我們的崽子就多在理藩司的‘輪值’裡多待一天!我們在這裡流的每一滴血,都成了他們勒緊遼東絞索的力氣!”
帳內落針可聞,烏爾泰張著嘴,臉上的憤怒僵住了,慢慢化為一種更深的恐懼和茫然,巴圖魯按在刀柄上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更多猛安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煙火氣的冰冷空氣。
“那...那我們就這麼認了?”烏爾泰的聲音帶著不甘的顫抖,像寒風裡最後一片枯葉。
“認?”完顏阿骨打猛地抓起地上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食道,卻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寒意與一種近乎宿命的無力感。
“不認,又能如何?”他放下酒囊,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疲憊,“回去?是痛快地死在遼東邊軍的火槍陣前,還是被那些分了田地的遼陽漢民用鋤頭活活打死?留在這裡?繼續追下去,直到把最後一點骨血都耗乾在這草原上?”他目光掃過帳內諸將,“你們告訴我,路在哪兒?”
沒有人能回答他。
“所以當然要繼續追,”完顏阿骨打自己給出了答案,他的聲音重新變得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耶律崇,必須死,但不是現在,更不能讓他有落在魏人手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