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抬步。
靴底踏在北平城下堅實而冰冷的青石禦道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一聲輕響。
“咚。”
一步。
萬籟俱寂中,這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蕩開了凝固的水麵,左側文官隊列裡,須發皆白的各位閣老尚且沒有動作,身著緋袍的幾位六部尚書,已經深吸一口氣,似乎是認了命,猛地一撩袍袖,潮水般轟然拜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臣等恭迎靖王殿下凱旋!殿下蕩平北虜,功蓋寰宇!臣,為殿下賀!為大魏賀!為天下賀!”
“咚!”
如同點燃了引信,文官堤壩轟然崩塌!緋青綠各色官袍如同被狂風席卷的麥浪,層層疊疊,以六部尚書為原點,潮水般向前方那道玄青身影伏倒。額頭撞擊石板的聲音沉悶而密集地響起,彙聚成一片壓抑的轟鳴。
“恭迎殿下凱旋!殿下功蓋寰宇!”
“為殿下賀!為大魏賀!為天下賀!”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拔地而起,衝散了凝固的死寂,震得城門樓上的瓦片都似乎在嗡嗡作響,無數頭顱低伏,脊背彎曲,朝著禦道中央那緩步前行的身影,獻上最隆重的朝拜。
拜的不是人,而是這份北伐滅遼,一統天下的潑天功勞。
這些人裡,或許有人與顧懷有新仇舊怨,也或許有人因顧懷而被提拔,甚至有人上奏折罵顧懷罵了幾年但無論如何,在今日,在此刻,當蕩平北疆的靖王回到這座他親自命名,定為新都的城池,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每一個人都會誠心實意地,為他俯首。
因為就算是政敵,亦或是嫉妒、排斥、忌憚等等情緒,這些人,都是魏人。
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事之後也許還有人乾,也許乾的人還不少,但起碼在這一刻,在這片顧懷率軍收複的土地上,沒有哪個官員能不由衷感歎,他們眼前的這個人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平定了天下。
相比之下將士們的情緒就要簡單直接多了。
右側,武勳與禁軍的堤壩依舊沉默如鐵,頂盔貫甲的將領們,按著腰刀的手紋絲不動,隻有那份銳利外帶著柔和、崇敬、欽佩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顧懷的腳步,當顧懷的視線掃過他們時,隊列最前方,當初曾經與顧懷隻一麵之緣,便在朝中為他遮風擋雨的幾位老將猛地抽出腰間佩刀,雪亮刀鋒直指蒼穹。
“鏘!”
一片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整齊劃一地炸響!如林的刀槍劍戟瞬間高舉,冰冷的鋒刃在春陽下彙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屬寒林!甲葉鏗鏘碰撞!
“大魏萬勝!!!”
“靖王萬勝!!!”
比文官更雄渾、更暴烈、更帶著鐵血殺伐之氣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轟然炸響!聲浪直衝雲霄,帶著金戈鐵馬的凜冽氣息,瞬間壓過了文官的頌賀!那是軍人對統帥最直接、最狂熱的擁戴!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數年血戰的血火與風霜!
“萬勝!萬勝!萬勝!!!”
城外,早已被肅清戒嚴的官道兩側,黑壓壓望不到儘頭的人群,此刻終於被這震天的吼聲點燃!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決堤洪水,轟然爆發!
“靖王爺!是靖王爺回來了!”
“王爺滅了遼狗!王爺萬歲!”
“老天爺開眼啊!太平了!終於太平了!”
“王爺千歲!千千歲!!!”
狂熱的呼喊、激動的哭泣、語無倫次的嘶吼、婦人懷中嬰孩被驚起的啼哭...無數聲音彙聚成一片混亂而熾烈的巨大聲浪,如同沸騰的海嘯,洶湧澎湃地衝擊著北平城巍峨的城牆,無數手臂揮舞著,無數頭顱向著禦道儘頭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拚命探伸、叩拜!這一刻,什麼禮法規矩,什麼帝王威嚴,都被這發自肺腑的、對終結百年戰亂、帶來太平曙光的英雄最樸素的狂熱所淹沒!萬民朝拜,民心所向,煌煌如日!
顧懷的腳步依舊沉穩,一步一步,踏著腳下伏倒的脊背和山呼海嘯的聲浪,走向那一點明黃,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唯有那雙深邃的眸子,倒映著眼前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致繁華與喧囂,他仿佛看見了當年山林裡,那個滿身泥濘、茫然四顧的落魄少年,禦道很長,長得仿佛走了好些年;禦道又很短,短得幾步便已來到儘頭。
趙吉臉上的笑容愈發輕鬆燦爛,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他微微側身,讓開了身後那架靜靜停駐、由八匹通體雪白神駿龍駒牽引、飾滿蟠龍金紋、華貴威嚴到極致的巨大龍鑾。
鎏金的車門無聲滑開,露出裡麵鋪著厚厚明黃錦褥、寬敞得如同移動宮室的空間。
“叔父,”趙吉的聲音不高,清晰地傳入顧懷耳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請隨朕登鑾。”
顧懷的目光在趙吉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那象征著九五至尊的龍鑾,最後,他微微頷首,鬆開了莫莫的手,一步踏上了那鋪著厚厚絨毯的車轅。
當他玄青的身影完全沒入那金碧輝煌的車廂,鎏金車門緩緩合攏的刹那
“萬歲!”
“萬歲!”
“萬歲!!!”
城上城下,文武軍民,山呼之聲,直裂蒼穹!聲浪彙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席卷過北平城的每一塊磚石,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與一個嶄新紀元的轟然開啟!
龍鑾內部寬敞得驚人,熏著極淡的龍涎香,明黃錦褥觸手溫軟,四壁包金嵌玉,極儘奢華,巨大的車窗垂著細密的金絲簾,隔絕了外麵震耳欲聾的聲浪,隻透進朦朧的光線,將車廂內映照得一片柔和靜謐。
趙吉緊跟著顧懷上了車,在顧懷對麵的錦褥上坐下,小小的身體陷在寬大的座位裡,那身沉重的龍袍似乎也卸去了無形的枷鎖,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是心願落地的踏實。
“總算把您盼回來了,叔父。”趙吉笑道。
顧懷靠坐在柔軟得幾乎將他包裹的錦褥中,目光卻落在車壁繁複冰冷的蟠龍金飾上,指尖輕輕拂過冰涼光滑的金絲楠木車壁。
“有這麼害怕我跑麼?”他也笑了起來。
“的確是有些害怕叔父你不回來了...”
“確實想過,大概就是走到蜀地的時候,”顧懷說,“想著遼國反正已經滅了,天下這麼大,一隱姓埋名,過去的日子就再也追不上我,而覆滅遼國的聲勢足夠你坐穩這個位置,再過個幾年,有我沒有我,都一樣。”
趙吉沉默下來,片刻之後,他對上了顧懷的眼睛:“那叔父為什麼還要回來?”
“因為很久以前我一直覺得‘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很扯淡,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順應自己本心活一次的資格,沒有人能強行要求一個人做什麼,”顧懷淡淡開口,“但現在又覺得,這句話也有幾分道理我倒不是在說自己的能力有多強,隻是因為我懂的事情要比很多人多一些,所以如果我坐上那個位置,這個帝國、這個民族會少走很多彎路,我當然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去管隱居山林,但那樣的話也許過些年世道再次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凝,我會後悔。”
趙吉安靜地聽著,片刻後,他說:“其實我也有想過的。”
“想過什麼?”
“想過如果叔父不回來,就算我再不喜歡那樣的生活,也不會讓叔父的心血毀於一旦,”趙吉說,“叔父能為了讓我過上自由的日子,能為了這江山接過這種責任,那麼我當然也可以為了叔父,去承擔那原本就屬於我的擔子,如果遲遲沒有叔父回京的消息,那麼我會學著叔父你的樣子,記得叔父你的教誨,然後做個好皇帝但或許我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叔父你能做到的事情。”
“這些話確實讓我好受了很多,”顧懷輕輕點頭,“但既然我已經回來,這些話就不必再說了。”
車輪開始平穩地滾動,巨大的龍鑾在八匹龍駒的牽引下,沿著空出的禦道,緩緩駛向深宮,車外山呼萬歲的聲浪被精良的車壁隔絕了大半,隻餘下沉悶遙遠的回響,如同遙遠的潮汐。
“楊首輔的告老奏折...前些日子到了京城。”
“批了麼?”
“批了,”趙吉點頭,“如此一來,諸位閣老都入了北平,汴京便徹底成為陪都了。”
“幕府並入朝廷的進程如何?”
“朝廷六部已經接手北境政務,之前的幕府官員都已經批了朝廷官職。”
顧懷輕輕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這聲勢造得實在夠足,”安靜了片刻,顧懷看向窗外,又開口道,“天子攜文武百官出城相迎,萬民朝拜,連龍鑾都備好了,看來這幾個月,北平城裡很熱鬨?”
趙吉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帶著點狡黠的笑意:“叔父猜錯了,何止是熱鬨?簡直是開了鍋。”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些,“我從江南回到北平的時候,各種風聲就壓不住了,盧老那邊在遼境推行‘軍功授田令’,效果驚人,捷報傳回,更是火上澆油,朝野上下,明裡暗裡,都在盯著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