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更是地獄,空氣裡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汗臭、嘔吐物的酸腐、濕木頭的黴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艙底永遠散不儘的鹹腥,昏暗的油燈在劇烈搖晃中投射出扭曲跳躍的光影,將一張張因恐懼和暈船而扭曲變形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大部分被征召的民夫、工匠,甚至一些首次遠航的新水手,都蜷縮在自己的吊床或角落的草堆裡,抱著木桶或自己的膝蓋,發出痛苦的**和嘔吐聲,穢物的氣味混雜著絕望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趙吉躺在屬於自己的船艙裡,緊緊抓著固定在艙壁上的吊床繩索,他早已吐空了胃裡所有的東西,隻剩下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他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甩出腔子,每一次沉重的撞擊都讓他懷疑這艘巨艦下一秒就會崩裂,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神誌,艙壁木板擠壓摩擦的“嘎吱”聲、外麵狂風駭浪的咆哮聲、身邊同伴痛苦的嗚咽聲,彙成一片混沌的噪音,衝擊著他的耳膜。
時間失去了意義,在這片墨綠色的地獄裡,隻有無儘的搖晃、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那座巨大冰冷的宮城,回到了百官跪伏卻無人敢言的太極殿,回到了那個被所有人注視、卻無人真正看見的龍椅上...那同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孤寂和束縛,然而此刻的孤寂,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自由感至少,他可以選擇抓緊繩索,或者鬆開,生或死,掌握在自己手裡。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永恒,艙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和幾聲嚴厲的嗬斥,緊接著,艙門被猛地拉開,一股略為清新的、帶著鹹味的風湧了進來,衝淡了些許艙內的汙濁,幾個身強力壯、臉色同樣發青但眼神還算鎮定的老水手提著木桶和拖把進來,開始清理滿地狼藉的穢物。
“都起來!起來活動活動!躺久了更難受!”一個沙啞但不容置疑的聲音吼道,“風浪小了!‘黑水溝’快過去了!不想爛在鋪上的都給老子爬起來!”
趙吉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才從濕滑冰冷的床上坐起,他扶著艙壁,踉蹌著挪到通往甲板的梯口,推開沉重的艙門,一股猛烈但已不再飽含毀滅氣息的海風撲麵而來,帶著雨後初晴般的微腥。
天光已然大亮。雖然天空依舊堆積著灰白的雲層,但肆虐的風暴確實平息了許多,海麵不再是狂暴的墨綠山巒,變成了綿延起伏的、鐵灰色的丘陵,船隊七艘巨艦以及其他船隻雖然依舊隨著波浪起伏,但姿態已顯得從容許多,甲板上,水手們正在緊張地忙碌,檢查索具,修補被風浪撕裂的帆布,用木桶舀出船艙裡的積水,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但眼神裡重新燃起了生氣。
趙吉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卻無比清新的空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仿佛將連日來的陰霾都衝散了些許,他扶著濕漉漉的船舷,望向遼闊的海天,海平線依舊遙遠,但已不再顯得猙獰,幾隻潔白的海鳥不知從何處飛來,追逐著船尾翻騰的浪花,發出清越的鳴叫。
“公子,有好受點麼?”陳滄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臉色也有些發青,但精神尚可,手裡拿著個粗糙的木碗,裡麵裝著黏糊糊的、散發著一股奇怪腥味的糊狀物,“喏,魚膏拌糙米,壓壓驚,吐空了肚子,總得填點東西。”
趙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那味道實在說不上好聞,但他強迫自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粗糙的顆粒感和濃烈的魚腥味瞬間充斥口腔,他強忍著反胃,艱難地咽了下去,一股暖意順著食道滑入胃中,驅散了部分寒意。
“謝了,陳將軍。”
“嗨,小事,”陳滄擺擺手,目光投向遠處,“這才哪兒到哪兒,前麵就是‘萬裡石塘’(南沙群島),暗礁密布,水道跟迷宮似的,還有神出鬼沒的海盜...嘿,路還長著呢,公子最好還是儘早適應這海上的日子,不然啊,接下來的路,免不了還要遭些罪。”
這時,楊哲也走上了前甲板。他依舊是那身青衫,隻是下擺和袖口沾了些水漬,略顯狼狽,但步履沉穩,眼神清明,甚至比風暴前更亮了幾分,他走到船艏,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黃銅羅盤,又展開一卷被油布包裹、邊緣已經磨損的海圖,仔細比對著,海風吹拂著他額前的頭發,專注的神情與周遭劫後餘生的鬆懈氛圍格格不入,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暴,不過是他漫長旅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剛剛恢複些生氣的甲板,掃過那些忙碌的水手,最後在捧著木碗艱難進食的趙吉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在觀察一件器物,隨即,他又低下頭,指尖在海圖上一條標記著危險符號的航線上緩緩劃過,嘴角再次勾起那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比枯井有趣些。”他低低自語,聲音淹沒在海風中。
日子在單調重複的航行中流淌,日出日落,月升月隱,大海變幻著它的容顏,時而碧波萬頃,溫柔得如同綢緞;時而烏雲壓頂,泛起不祥的鉛灰色;更多的時候,是望不到邊際的、永恒的深藍,船隊保持著穩定的隊形,在經驗豐富的領航官指揮下,沿著前人摸索出的模糊航線,一路向南。
趙吉漸漸適應了船上的生活,他不再是那個初登船時吐得昏天黑地的少年,他學會了在顛簸的甲板上行走如常,學會了辨認基本的帆索和風向,甚至能在老水手的指點下,笨拙地幫忙收放纜繩,他臉上的蒼白褪去,被海風和日頭鍍上了一層健康的古銅色,那雙原本帶著宮城幽深和後來民夫營疲憊的眼睛,如今映著海天的遼闊,變得明亮而專注。
因為是以一種經過掩蓋,但仍舊尊貴的身份上船,所以他並不需要工作,他常常在完成一天的記錄後,長時間地待在甲板上,他觀察水手們如何利用星辰和羅盤定位,如何根據雲層和海鳥的動向預判天氣,他聆聽那些老海狗們唾沫橫飛地講述著關於“龍吸水”、“海和尚”、“幽靈船”的離奇傳說,然後好奇地問著故事的結尾。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沉默地望著大海。看朝陽如何將萬頃碧波染成熔金,看落日的餘暉如何在粼粼波光中沉入墨色的深淵,看夜空中從未在中原見過的、璀璨得令人窒息的星河如何倒映在平靜如鏡的海麵上,這片無邊無際的蔚藍,以它最原始、最壯闊的方式,衝刷著他過往十幾年生命裡所有的桎梏與陰霾,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自由的氣息,伴隨著海風,一點點充盈了他的胸膛。
船隊在一個被標注為“流求嶼”(台灣南部島嶼)的小島附近短暫停靠,補充淡水,讓疲憊的船員上岸休整。島上的土著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用警惕而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些如山嶽般巨大的船隻和衣著奇異的外來者,他們用獨木舟載來新鮮的椰子、芭蕉和一種味道奇特的熏魚,換取水手們手中的小銅鏡、彩色珠串和鋒利的鐵製小刀,交易在緊張而沉默的氣氛中進行,雙方都保持著距離。
趙吉站在舷邊,看著那些赤著上身、身上塗著奇怪白色花紋的土著,他們的眼神裡有原始的野性,也有孩童般的好奇,他嘗試著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對方卻像受驚的兔子般迅速後退,躲進了茂密的叢林,趙吉怔了怔,隨即釋然,世界之大,遠非他所能想象,這裡的人,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恐懼,不同的渴望。
船隊繼續南下,氣溫明顯升高,濕熱的空氣如同無形的蒸籠,艙內更是悶熱難當,水手們大多隻穿著一條犢鼻褲,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蜿蜒流淌,趙吉也換上了輕薄的葛布短衫,饒是如此,汗水依舊浸透了後背,海水的顏色從深邃的藍,漸漸過渡到一種令人心醉的、近乎透明的翡翠綠,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海麵反射著耀眼的碎金。
終於,這一日,領航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在甲板上響起:“正前方!‘龍牙門’(馬六甲海峽入口)!”
船上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隻見海天相接處,兩座形如巨獸獠牙的蒼翠島嶼(蘇門答臘島和馬來半島南端),如同天然的門戶般扼守著一條狹窄的水道,水道兩側,是鬱鬱蔥蔥、延伸到視野儘頭的熱帶雨林,濃綠得幾乎要滴下汁液,無數不知名的海鳥在海峽上空盤旋鳴叫,聲音彙成一片喧囂的海洋。
這裡,就是帝國輿圖上最南端的標記,是無數海商口中神秘而富庶的“南洋”入口,也是顧懷口中那條“黃金水道”的第一道咽喉鎖鑰!
船隊調整航向,緩緩駛入海峽,速度明顯放慢,領航官和水手們的神情都變得異常凝重,水道狹窄,暗礁密布,水流湍急變幻莫測,兩岸茂密的熱帶雨林仿佛兩道無邊的綠色高牆,散發出潮濕、腐殖質和某種奇異花香的混合氣息,帶著原始的生命力撲麵而來,林中偶爾傳來幾聲悠長而怪異的獸吼,更添幾分神秘與未知的壓迫感。
“傳令各船!落半帆!水手就位!長槳準備!瞭望哨加倍!警惕兩岸!”陳滄的聲音吼得嘶啞,在狹窄水道引起的回音中嗡嗡作響,炮手們緊張地守在自己的炮位旁,炮門完全開啟,黑洞洞的炮口警惕地指向兩岸幽深的叢林,整個船隊如同進入狩獵場的猛獸,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趙吉也感到心跳加速。他緊緊抓著船舷,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兩岸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這裡不再是無垠的開放海域,而是被叢林和礁石包圍的狹窄通道,未知的危險,可能潛藏在每一片搖曳的芭蕉葉後,每一塊猙獰的礁石下,他下意識地看向楊哲。
楊哲站在船艏,青衫被濕熱的海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他手中不再是羅盤,而是一架精致的單筒黃銅望遠鏡,他緩緩移動著鏡筒,仔細觀察著兩岸的地形、植被的密度、水流的細微變化,甚至林中飛鳥驚起的方位,他的神情專注而冰冷,望遠鏡的鏡片反射著幽光,遮住了他眼底深處那愈發熾熱的、如同發現新獵物般的興奮。
“記錄:龍牙門水道,寬約三裡,水流湍急,多暗漩。兩岸密林遮天,藤蔓垂掛,疑有土著窺伺。水道西岸(馬來半島)地勢略高,有天然石崖,崖頂似有煙火痕跡...”他頭也不回地對著身邊一個捧著紙筆、臉色發白的年輕書記官低聲吩咐,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是...是,參議大人。”書記官的聲音有些發顫,努力穩住手腕記錄著。
就在船隊小心翼翼行駛至海峽中段時,變故陡生!